虽然太子给了体面,但是徐沅心里清楚这里面肯定也有太子妃的功劳,于是直接就去长信殿向吴字微请安道谢。
男人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内宅的日子好不好过,还得看主母的手松不松。别家的王妃徐沅不清楚,但她是实实在在感念太子妃的恩德。
从她这么久没侍寝,东宫的奴才心里仍旧有她这么一号人物就知道,吴太子妃的确当得起治家有方四个字。
今日不用去内宫,吴字微乐得清闲,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流彩暗花云锦短袄,正坐在榻上给圆圆烤栗子。
圆圆一看见徐沅就乐得不成样子,要不是太子妃拘着,她恐怕要直接撞到徐沅怀里。
徐沅也宠着她,直接抱着她在吴字微下首坐了,看了一圈开口问:“阿浔今日怎么迟了?往日里都是她来得早些。”
郑浔害怕下面的人觉着她仗着自己的身份欺压主母,所以在对太子妃的礼数上总是显得比另外两个足一些。
叫圣人知道了,还得了一句识大体。
吴字微根本不在意这些小事,反而出声解释:“雪大难行,也是有的。”
路上有雪吗?徐沅不觉得啊。还是太子妃身边的嬷嬷提醒道:“昭容是从含章殿直接过来的吧?”
徐沅点点头。
吴字微自然而然就把话接过去了:“含章殿和长信殿连着游廊,宫人们又打扫得勤,你自然是没有踩着雪。”
为了太子和太子妃来往方便,太子去年特地命人打通了两处,两下里更便宜。
太子妃这话倒弄得徐沅好像是来炫耀恩宠的,她脸上火辣辣地,不好意思地解释:“本想先来谢谢娘娘替我家里周全,就直接过来了。”
顿了顿,徐沅又补充道:“殿下许了我往家寄些东西,只我怕自己错了主意,还想请娘娘您帮我参详参详。”
太子妃乐得给徐沅体面不假,但徐沅要是直接绕开她往家里赏东西,不就成了恃宠生娇?
跟太子妃谈恩宠,徐沅可不够格。
吴字微看徐沅小心翼翼的模样,把烤好的栗子塞到她手中:“说这么多做什么,难道你服侍殿下我还会吃醋不成?”
徐沅心想,太子妃这个位置真不是一般人能坐的,比如她,就不可以。之前因着郑浔和王清惠比她先侍寝,她还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做正妻就得跟眼前这位一样贤淑大度才行,要是太子妃天天和太子的姬妾争风吃醋,那东宫还不全乱了套。
吴字微接着示意刘嬷嬷往徐沅头上插了一只累丝嵌蓝宝穿珠凤钗。
刘嬷嬷动作太快,徐沅还没来得及看清成色,就只觉得头上沉甸甸的。她倒是想请宫人拿个镜子过来细瞧瞧,但在太子妃面前又觉着不好意思。
吴字微一边喂圆圆吃栗子,一边轻声细语地对徐沅讲话:“以后你就是正经的太子妃嫔了,要恪守宫规,一切都要以服侍太子、诞育皇嗣为先,明白吗?”
徐沅点头如捣蒜。
徐沅年纪小,听话。吴字微也没有耍官威的癖好,说了这两句就放她跟圆圆一块儿玩去了。
约过了一刻钟,郑浔和王清惠就携伴而来。两个人跟太子妃见了礼,第一句话就是打趣徐沅:“怎地?阿旭会什么法不成?太子妃娘娘教了这许久教不成一个淑女来,阿旭一个晚上就教出来了?”
徐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变化,不服气地道:“怎地,阿浔,难道我之前很粗俗不成?”
这话惹得王清惠也笑了:“不是粗俗,简直就是刁蛮至极。”
王清惠今日只松松挽了随云髻,发鬓斜插一只镀金嵌红宝蝴蝶钗就已显出十分颜色来。
倒是郑浔,眼底一片青黑,一看昨夜就是没睡好,连粉都遮不住的憔悴。
东宫里太子也好,太子妃也好,对待下面的人都是有礼有节,因此几个姬妾都很和睦。几个人说说笑笑就把徐沅侍寝的话岔过去了。
聊着聊着,郑浔就坐到太子妃身边亲热地挽了吴字微的衣袖,一脸神秘地问:“过几日冬宴,娘娘可裁制好新衣了?”
她说的冬宴指的是过几天腊八节,内宫传旨举行家宴。既是家宴,圣人有了年纪又好热闹,便下旨各皇子将府里的子女姬妾一并带进内宫添添喜气。
太子妃知她的心意,喝了一口杏仁茶才点了点郑浔眉心,笑骂道:“坏丫头,还怕别人抢了你风头不成?”
东宫里要说风华绝代,可不就得数眼前这位太子良娣。
反观太子妃在容色上并不出挑,平日里上身的衣物也都是玄色明黄居多,更显不出她小家碧玉的气质。
郑浔怕太子妃多心自己想抢正妃的风头,连忙解释:“哪有!是前日阿旭从内宫里带了几匹料子给我,我看着挺喜欢,但要是大家伙儿都跟我裁一样的,有什么意思!”
女为悦己者容,大家自然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说是太子赏的料子,但太子为了妻妾和睦,就有赏赐给下面的人,也都是借着太子妃的手露出来。
比如徐沅刚刚侍寝,赏就是太子妃行的。
这样直戳戳地送到郑浔殿里的赏赐,大伙儿都明白这是坤宁宫娘娘单给太子良娣的体己。
皇后娘娘偏疼郑太子良娣,这是太子妃自己也没法子的事。
徐沅说不出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她联合太子以及太子良娣瞒着太子妃做这样的事不好。
况且太子平时为人处世很明显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清宁宫里他第一大,太子妃第二大。
但是坤宁宫娘娘偏偏想把一个良娣推到跟正妃一样的位置,这不是拆太子的台吗?
得亏太子良娣自己明白事理,有什么大事小情都会私下里和太子妃娘娘交代清楚。
太子妃自然不会为了一碗粥、一匹布和一个侍妾计较,但良娣自己做出尊卑有序的样子来,太子妃待人接物就方便得多。
王清惠一向看不上这些宴会,接话道:“既是阿旭给的,只管穿出去就是了,你怕什么!”
郑浔被这个呆子噎得又翻了一个白眼。
还是太子妃看不过了,出来打圆场:“想穿什么,只要合乎身份,穿就是了。人再难也要穿衣吃饭,不怕的。”
圆圆被徐沅抱了一会儿,开始不耐烦,一溜儿跑到了郑浔跟前,喊郑娘娘抱抱。
郑浔一边卸护甲,一边把圆圆抱在怀里,嘴里还念念有词:“话虽这样说,但要是冲撞了宫里那几位,反倒坏事。”
现在东宫的女人出去交际,总是害怕行差踏错招致祸事。
徐沅听了这话,再想想郭昭仪鼻孔朝天的丑样,跟着附和:“可不是吗?我都不想进内宫了。”
徐沅苦闷的样子直接把王清惠看乐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宫里那么多贵人,谁会理我们?只管吃吃喝喝看看戏也就是了。”
她们几个小妾自是无妨,唯一受苦的是太子妃,一进内宫就要到处站规矩。生圆圆之前,太子妃怀过一个成形的男胎,就是冬日里为文贵妃娘娘日夜捡佛豆流掉的。
所幸的是,祸福相依。
圣人知道太子妃落胎似也心疼自己的嫡长孙,说话做事也愿意给东宫几分薄面了。太子妃再出去交际,也有人敢那样为难她。
说起来她们正经的婆婆是皇后,以她们的身份,进了宫哪用理会那些昭仪婉仪,只和高位嫔妃往来也就是了。
“可偏偏那些小婆婆比正头婆婆架子还大,规矩还多,叫人不得安生。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太子妃听了郑浔的抱怨,心道:还有什么缘由,不就是圣人越老越糊涂,宠妾灭妻,任由庶子欺侮嫡子吗?
个中情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话不好直接说出来,她仔细看了看殿里这几个姑娘,明白她们都是心思纯善的人,话锋一转:“今后小沅也开始侍寝了,你们私底下可不兴生怨怼之心,如今东宫就你们几位,今后都是有大造化的。需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同气连枝,可别叫人看了笑话。”
太子能够在十年风雨飘摇之中支撑到今天,实在是应该感谢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母亲,当今皇后,另一个就是他的结发妻子,吴太子妃。
当然,徐沅她们这些懂事知礼的小妃嫔也算得锦上添花。
郑浔一行人知道这是主母在教她们出门如何行事,当即恭敬地应了下来。
接着太子妃的态度就随意很多了,话里话外很是有几分不屑:“家宴的事,你们也无需过分担心,谦和恭敬,再不失东宫的脸面与气度就成了。”
徐沅想了想,太子妃娘娘的意思就是,随便应付应付就行了,那么当真干什么。
吃了一会儿茶,几个小妃子就相邀赏雪折梅去了。
等她们一走,太子妃又开始抓着圆圆读书习字。刘嬷嬷看着,很是不落忍,劝道:“太子妃,仔细小郡主的眼睛。”
吴字微盯着账本,头也不抬:“嬷嬷这么闲,就替我给殿下打两付络子,一付元宝,一付蝙蝠,再套上前日坤宁宫赏的鹤鹿同春香囊。”
刘嬷嬷眼看劝不动,准备换一种策略:“郡主到底是女儿,这样下去身子哪里受得住……”
说到儿女,吴字微下意识摸了摸小腹,觉着时机也差不多了,于是朝外间吩咐道:“再过几日,绿云或者红玉去请张太医来宫里替我问个诊。就说大雪天寒惹得我身子不爽利。”
外间绿云和红玉正在给太子裁衣裳,听了太子妃这话,两个人对视一眼,俱露出一丝喜色来。
刘嬷嬷大喜过望,太子妃生养过,她肯主动请太医来瞧肯定就是有了几分把握。
这胎要是一举得男,那太子妃娘娘也能稍稍喘口气来。但同时她又有了别的担忧:“您有了身子,恐怕……不好近身服侍殿下。”
吴字微被她烦的不行,低吼道:“嬷嬷也忒短视了!你且瞧着吧,如今不光是我这个太子妃,就是太子,整个东宫,谁不指望我肚里这个?”
太子妃说完自嘲地笑一笑,就算是坤宁宫那位,知道她又有娠,不一样得把她供起来?
太子大婚四五年生不出来儿子来,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怎么看,说出去还不够好笑的!
夏虫不可语冰。
刘嬷嬷显然不懂这个道理,还总是自作聪明地替太子妃着想:“太子妃娘娘,咱们可要提高十二万分的精神,保小皇孙万全。”
太子妃心里好笑又好气,且不说是男是女还未可知。就是知道男女,现在东宫人人自危的样子,哪个人能手眼通天地害她肚子里的娃?
但这些话她又不好对一个奴婢讲,只日日提着一口气。
徐沅她们三个女孩正在鼓捣着用梅花插瓶,这边太子妃就又派了红玉给徐沅拿了一份礼单。
徐沅一看就知道太子妃的意思是叫她把自己预备送回家的东西添在上面。
红玉怕她不明白还特意解释:“昭容若是有什么东西,直接登在后面就成。晚上娘娘好派人往昭容娘家送去。”
郑浔和王清惠也明白太子妃的意思,不多挽留徐沅,立马就放她回殿了。
徐沅深思熟虑,觉得太子妃已是办的极为妥帖。家中如今只剩寡母幼妹,单子上的钱箔不少,布匹也可换钱,再加上还有十几亩良田可以收租,可保衣食无虞。
她就不打算再往里面添东西。就算要添,等到了年节还可以再行封赏,不必在这关头大张旗鼓。
于是,她只交给红玉一封家书:“请红玉姐姐代我转交给太子妃娘娘,就说娘娘想的极为周到,我无甚可添,唯家书一封,以慰老父在天之灵。”
徐沅都这么说了,红玉自然不会强求,带着这封信就回去复命了。
徐沅一回来,别枝和惊雀就张罗着沐浴用膳。她年纪小,初经人事到底疲累。
午膳只就着猪肉松吃了一碗鱼肚羹就再不肯动筷。剩下的叫嬷嬷们并别枝、惊雀分食了,徐沅自己倒去榻上赖了一会儿。
赵嬷嬷有意问徐沅太子和太子妃那对她是个什么态度,被李嬷嬷拦了下来,说先就让昭容好好歇一歇。年纪轻轻地折腾一晚上就不说了,又因为她父亲的事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松快会儿,由她去吧。
徐沅走了,郑浔和王清惠两个人看了一会儿红梅也觉得无趣,各自回殿中用膳。
郑浔住在昭阳殿,配上她的身份,也说的上人杰地灵。徐沅的嬷嬷们总是担心徐沅太听话,没有成算。
而郑浔的教养嬷嬷则害怕她太过在意跟太子的情分,失了对太子妃的礼敬。
于是郑浔刚一用完膳,正拿出一件太子的寝衣准备下针,顾嬷嬷就带着青烟、翠雾进来了。
顾嬷嬷见郑浔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贵人好心性。”
郑浔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做惯了的:“嬷嬷天天在我耳边说小不忍则乱大谋,难道我竟是个蠢货,一点也不懂嬷嬷待我的心不成?”
本来属于自己的正妃之位被抢走了,现在还要天天给那人伏低做小。
虽说这一切都是圣人造的孽,可是郑浔又不是铁打的,心里肯定也难受。
但难受又有个什么用,日子不照样得过?
这清宁宫里,也亏得太子妃和太子良娣两个都是持大体、有丘壑的人,不然妻妾相争就是一台百看不腻的好戏,还不知东宫是个什么景象,哪里有如今的体统?
顾嬷嬷心里自然也心疼郑浔:“都是贵人聪慧,自己看得开这泼天富贵,不然奴婢就是磨破嘴皮也无用。”
郑浔已经在绣巨蟒的眼睛,这东西费神,所以她下针也很谨慎:“嬷嬷放心,我省得。再说了,她比我也强不到哪去,都是圣人棋盘上的一粒子,除了颜色不同,没什么大的分别。”
同为皇家的提线木偶,何苦互相为难?
等她大致描出个龙眼的样子来,郑浔才继续说道:“还不如一道替阿旭把这宫里撑下去,以后或许还有个容身的地方。”
圣人竟是越老越糊涂了。把东宫这滩水搅浑了,于国于家都是无益,也不知是不是还有别的心思。
顾嬷嬷不敢把这话说得太明白,只得婉言相劝:“内宫的事有太子妃娘娘挡在前面支应着,您当个睁眼瞎也就是了。与其费那些心力,不如早日给殿下诞个麟儿。”
听了这话,郑浔冷哼一声:“嬷嬷未免想得太简单了,很多事不是我龟缩在后头就能行的。”
宫里宫外的明枪暗箭朝东宫射来,如果郑浔一味龟缩,任由些外人将太子妃搓圆捏扁,这在太子面前成个什么样子?
难道她要冷眼看着太子跟太子妃夫妇一体,而自己当个局外人吗?
“说起来,太子妃对您不过尔尔,纵有毒箭也该由旁人去挡。”
顾嬷嬷口中这个旁人,就是指的徐沅,太子妃一向是比较照顾徐沅的。
“能指望她们作甚?说白了,那两个丫头这一口气都是太子和太子妃给吊着的。”
郑浔跟奴才们说话一向是不留余地,一针见血。
说完郑浔似乎还觉得不解气,手上扎针的速度越来越快:“你当他为什么宠着我?这许多事是光靠情分就能成的吗?”
情分算什么?是能做成珍馐吃进肚里,还是能裁成华裳穿在身上?不过都是为着她郑浔还能在圣人面前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罢了。
绣着绣着,郑太子昭仪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抬头吩咐青烟、翠雾:“我妆台上有一只碧玺蝴蝶烧蓝花钿,送去常宁殿吧。小小一个人,这番若不是没了父亲,还不知道要在这宫里熬到什么时候。”
青烟、翠雾哎一声,转身就去找那件首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