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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巷

童馨儿 著

其他类型连载

2012年某个深夜的一场火灾,让春光巷里几个少年男女的命运牵连到了一起!学雷少男VS学渣少女高冷牙医VS有声女主播一重逢就想给人做人工呼吸/清梅竹马/年少情长/暗恋/久别重逢陆正宁,“你没事吧?你疯了吧,你跳下江去干嘛?宋棉,“我看你跳下去了,我以为你......陆正宁道,“我念初中的时候游泳比赛拿过第一名,你呢?你会游泳吗?”宋棉哭了,“可是我怕你会死~”陆正宁静了一会,“谢谢你。”

主角:宋棉,陆正宁   更新:2022-12-28 17: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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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宋棉,陆正宁的其他类型小说《春光巷》,由网络作家“童馨儿”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2012年某个深夜的一场火灾,让春光巷里几个少年男女的命运牵连到了一起!学雷少男VS学渣少女高冷牙医VS有声女主播一重逢就想给人做人工呼吸/清梅竹马/年少情长/暗恋/久别重逢陆正宁,“你没事吧?你疯了吧,你跳下江去干嘛?宋棉,“我看你跳下去了,我以为你......陆正宁道,“我念初中的时候游泳比赛拿过第一名,你呢?你会游泳吗?”宋棉哭了,“可是我怕你会死~”陆正宁静了一会,“谢谢你。”

《春光巷》精彩片段

六月十六。晴。

出门前宋棉特意看了一下万年历。宜出行。宜探友。于是心满意足地下楼去,打了辆车。先去包师傅买了一盒点心,又去某家网红店排了大约半小时的队,买到手两杯死贵的奶茶,这才前往目的地。

目的地是N市新开发的一个纯墅区,距离市区约一个半小时车程,宋棉之前查了一下,可以乘坐地铁一号线直抵终点站,再打一个车,也就十五分钟这样,费用却能节省一大半,结果被肖满满一声厉喝,“直接打车来,折腾什么折腾,车费你满满姐我报销!”

肖满满这些年来名气渐盛,那气焰和底气随之水涨船高,宋棉一心一意盼望她成为一名暴富的霸道女总裁,动不动就砸过来一迭子人民币,不容置疑地命令她,“滚远点!一天之内必须把它们花光!”

出租车出得市区,那道路便有点颠簸起来,出租车师傅十分善谈,从N市这些年的变化一直谈到了未来前景,从城中村谈到了老家拆迁父母的不公……

宋棉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附和着师傅,对他的观点大表赞同,对他受到的委屈大表同情,结果下车时师傅坚持要少收她五块钱。

宋棉拎着点心和奶茶站在绿幽幽的草坪上,极目四望,三三两两的扎堆人群不少,无一例外地都举着摄像机和支架。

张望一圈没看到肖满满,宋棉拿出手机要给肖满满打电话,突然间不远处的一群人处起了一点动静,一阵东西倒蹋的哗啦声响,有人失口发出惊呼,有人破口大骂,“你TMD在我面前少来这一套,这圈子里谁不知道你肖满满的底细,贱婊\子,在我面前装什么纯,我告你,今天你不脱也得脱,老子让你露个半胸怎么了?又没让你脱光,就算老子让你脱光,也是看得起你……”

肖满满的声音传了过来,听上去语气倒是还挺平静,“请你说话放尊重点!”

“尊重你个机枪!”大约是看肖满满没动怒,男人声调越发高昂起来,“什么东西,在老子面前也敢摆架子,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乖点儿我就疼你点儿,晚上带你乐……”

话没说完,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男人暴哮起来,“肖满满,你敢打我!你TMD……”

人群更混乱起来,男人不绝于耳的叫骂声,旁边人的劝说声……

宋棉一阵狂奔,挤进人群里,一看一强壮高个男人揪了肖满满的衣领口,唾沫横飞地骂个不停,旁边的人看似像要劝,却分明对男人有几分忌讳,并不敢真上前拦阻。

宋棉心头怒气喷发,看准机会,上前就冲男子胯间狠踢一脚,男子惨叫一声,顿时踡缩在地,不住痛呼。宋棉兀自不解恨,将手里装着奶茶的袋子砸了过去。

“王八蛋!打女人!你去死吧你!”宋棉凶狠地瞪了围观人群一圈,几个才要上前的人被她一瞪,顿时畏缩了一下。

肖满满倒从容起来,将凌乱的头发捊了一下,又从男人身上把奶茶袋子拣了起来,批评宋棉,“这奶茶贵着呢,莫浪费,遭天遣的!”

两人朝外走去,人群轰地上前去搀扶男人,男人声嘶力竭地骂道,“肖满满,你个贱/货,你给我等着!咱们走着瞧!”

肖满满置若罔闻,把奶茶取出来,递给宋棉,“谢谢你的奶茶。”

宋棉示意两人碰个杯,“生日快乐!”

肖满满脸上的妆全花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谢谢。”突地想起了什么,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道,“我记得今天也是陆……”名字就在嘴边,滚了一滚,还是咽了下去,“……生日,不知道有没有人送他奶茶喝。”

宋棉的心蓦地被生生牵扯了一下,说不出的疼,一时间竟然说不上话来。

肖满满夸张地吸口奶茶,声调重新提高起来,“说吧,什么事!”

宋棉心头兀自难以平静,只道,“就是来看看你。”

肖满满轻哼一声,“得了吧……是不是那老姑婆又出什么夭蛾子了?”

宋棉打起精神,纠正她,“晴姐。”

肖满满又是一声冷哼,“就你天真,所以她才成天拿捏你。”

宋棉陪着笑,“我最难的时候,她好歹伸手帮了一把。”

肖满满粗鲁地道,“狗屁!她呀,她就是等着你落难呢,假惺惺地……”

宋棉道,“好了好了……”从包里取出两张券,“哪,就这。让我请你吃饭去。”

那是韦雨晴塞给她的两张XX店的抵扣券,肖满满瞥一眼,“她这算盘倒是打得好,请我吃饭?明明是想让我给店家做免费广告……我说的没错吧,她是不是交待你拍照片拍视频了?这个人真的是,她这是拿了店家好处的,自己一个人吞了,你没份就不说了,好歹也得付我点辛苦费吧,她倒好,把你一推出来,知道我就不好提钱,不好拒绝……”

宋棉轻咳一声,“她倒没让我拍照片拍视频。”

肖满满道,“你拍不拍倒是其次了,店里一定会拍,再配上一个娇揉造作的文案,我肖满满多少也有一丁点儿知名度,她目的也就达到了。”

宋棉何尝不知道是这样,但韦雨晴把这事当作工作任务交待下来,她也不便直言拒绝。

她可怜兮兮地眨下眼睛,无奈起来,“我对不起你。”

肖满满就看不得宋棉这模样,叹息一声,“看吧,她真的是吃准了会是这样子……走吧走吧,打车!去去去!”

宋棉道,“那你这儿……”

回头看了看刚才的事发现场,中断的拍摄已经重新继续,肖满满道,“大不了挨顿骂。”

“钱呢?要不要赔钱?”宋棉担心地道。

肖满满轻哼,“赔毛线,又没合同。就是因为没合同,我才吃的这亏呢,之前说得好好的,全都没算数,还想要我赔钱,我不找他们赔我钱就好了。”

说着又自嘲起来,“不过我找也没用,咱们这种小角色,爱拍不拍,大把人等着想拍,怎么可能赔我钱。”

宋棉失望起来,啊地一声,“我以为你已经功成名就,皱一下眉,咳嗽一声就有人上前来侍候。”

肖满满道,“等着,应该差不多了。”

两人凑头低笑两声。

两人打辆车前往店里,地方倒是离这海滩不远,也就起步价的距离。一下车,肖满满就咦了一声,“这地方不错啊,随便拍张照都能有大片感。”

宋棉道,“店老板要的就是这效果,就冲这一点,生意就差不了,只不过新店开张,需要多推广。”

肖满满轻轻喟叹一声,说道,“现在大环境不好,生意难做,行行都难做,以前我随便拍一两小时是多少钱,现在拍一星期都拿不到那个钱。”

两人挑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微一侧头,窗外便是无垠大海,肖满满道,“等我攒够钱了也开家这样的店,天天翘着二郎腿在露台看海。”

宋棉道,“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肖满满坐正了身子,表情微微严肃起来,“哎,你听说了没,春光巷好像要拆了。”

宋棉轻笑一下,不以为然,“这话都说了多少年了,哪一次动真格的了?”

肖满满道,“我听说,这一次还挺真的。”她停顿一下,“而且主事人是咱们的老熟人……”

宋棉的手机响了起来,宋棉看一眼,说道,“晴姐找我,我接个电话。”

她起身去阳台,那头的韦雨晴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怪,“小棉,有个事……还蛮棘手的,就上周发的那个文,《谁来拯救你,我的记忆》那啥……人找上门来了……”

宋棉皱皱眉,“谁?”

韦雨晴说的那篇文章,是宋棉有感于时代变迁,从前喜欢的很多又破又旧又小的店铺都渐次消失不见了,让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家小小糖水店,位于春光巷延伸出去的另外一条小巷子里,店家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说是孩子很有出息,读了名牌大学留在了北京,后来在一次火灾事故中为了救个小孩子,自己却不幸全身被烧伤,数年间辗转各大医院治疗,命保住了,腿没了。

宋棉特别喜欢他们家的豆腐花,红糖浆是女主人亲手熬的,特别醇香。男主人忙前忙后地收拾桌子和碗勺,他们的孩子坐在轮椅上,帮忙收钱。

一家三口最大的希望是攒够钱,好给儿子装上假肢。

小小糖水店能挣几个钱,但他们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儿子时不时地就示意妈妈过来一下,然后给妈妈捏一捏肩膀,妈妈就灿然一笑,说一声,“谢谢儿子。”

那时候的宋棉,刚满十九岁,为着打工方便,没有住在学校里,租住的小房子就在糖水店隔壁,顶楼,就一个小房间,幸好房间外头是个宽大的阳台,可以在天晴的时候搬出电磁炉弄点吃的。

更多的时候,宋棉会在回来的时候,在楼下吃碗豆腐花,再回家。

去的次数多了,店家三口都认识了这个年轻小姑娘,每次都额外送她一小碗芋圆。

两个月前,宋棉突然发现糖水店关门了,她暗自揣想过很多种可能,最美好的一种是,他们终于凑够钱,带着儿子去装假肢了。

她改去另一家糖水店吃糖水,问有没有豆腐花,店家说不好做也做不好,建议她吃绿豆沙。旁边就有客人感慨关了门的糖水店,整条街就数他家的豆腐花最好吃,可惜一家人命不好,都那样了,房东还眼馋他们生意好,非要把门面收回去自己做,分明就是想蹭他们攒下的人气嘛。

不久后,糖水店重新开门营业,果然换了老板,重新装修后的店子有了一个文绉绉的名字:八分甜。

宋棉进去转了一圈了,新奇的甜品很多,店员很热情,窗明几净,还有温柔的音乐。

但她什么都没点就退了出来,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酸涨感。

上周写文,主题就是那些深藏在记忆深处如今已然消失了的小店,她第一个就想到了这家糖水店,因为对它感情最深,笔墨也相对地多费了几许。

一开始是有私信和留言,请她对文章中的不实部分进行更正和说明,宋棉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公号写久了,类似的无厘头的私信和留言见的多了,也没放在心上。

“说我们写的不是事实,他们没有赶走任何人,只是房子租约到期,家里人找工作不顺,就索性自己开店创业。”电话那头的韦雨晴语速极快,“说是我们的这篇文章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声誉,不管是他们的人品还是店里的声誉,都受到了严重的影响,这些天来,一出门左邻右舍就对他们指指点点的……”

宋棉道,“然后呢?”

“要我们对他们进行书面道歉,以及金钱赔偿。”

宋棉几乎失笑起来,“不是,那篇文章有哪点提到他们了……”

韦雨晴道,“这家人有备而来,说我们把原店家写的有多让人同情,就是在写他们有多残忍!”

宋棉叫了起来,“这不无理取闹嘛!”

韦雨晴道,“我也不想理他们来着,这不在这闹了一下午了,我说你今天休息,非要我交出人来!”她停顿了一下,“我也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好把你的地址给她们了,不过她们也说了,就是找你说个理,让你当面跟他们陪个不是就行。”

宋棉愣住了。


韦雨晴心头也觉抱歉,但她在宋棉面前一贯强硬,因此也只微微缓和了一下语气,“没事,你就应付一下就行。他们也不是什么坏人,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估计就是心头有点怨气,要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你说两句软话就过去了。”

宋棉喉头发堵,说不出话,她暗自憎恨自己还是没有练就出来一颗铜墙铁壁心,只怕一开口,眼泪就跟着滚落下来。

“这样吧,前阵子你也忙的够呛,这两天就在家好好休息两天吧。”韦雨晴道,“你也知道,我们最近在筹备线下店的事,这紧要关头,不能让投资商对我们有看法,你能理解我的,对吗?”

韦雨晴先挂了电话。

她做事果断坚决,从不矫情。宋棉记得当年母亲突发脑梗入院,她急得死的心都有了,是韦雨晴给她转了一笔钱,而那时候,她不过是她的一个非专职作者。

那一刻宋棉就下定决心,跟定这个女人了。学习和打工之余,她就拼命地找选题写稿子,韦雨晴在稿费这上面从不吝啬,宋棉很快成为圈内小有名气的写手,私下来找她的公号不少,开出的价格相当诱人,但宋棉没有一刻动摇过。

不得不说,韦雨晴从一开始的个人公号发展至今成为一个还小有规模的文化公司,年轻的宋棉劳苦功高,在所有员工眼里,宋棉就是韦雨晴二号。

韦雨晴也不只一次的在人前人后表示,宋棉就是她韦雨晴最信任的人,她不在公司的时候,宋棉就是她韦雨晴。

但肖满满始终对韦雨晴有偏见,不只一次地宋棉面前毫不遮掩地说过,“这个女人,永远把利益排在第一位,现在看重你,是因为你能创造出值得她看重的利益,你付出劳动就行了,可别付出真情实意。”

但宋棉从不愿把韦雨晴归结于市侩商人一类,在她心里,她们之间是有着不一般的姐妹和战友情谊的。

但此刻,她的心,第一次动摇了……

她默默站了好一会,努力平复了心境,这才回到餐桌位置上。

但肖满满何等擅长察颜观色,一眼看出端倪,“你怎么了?接个电话就这样了,是不是阿姨那出了什么事?”

宋棉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有。”

她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肖满满立刻炸了起来,“你不是说她对你很好吗?就这样?出点事就把你推出去?她没脑子吗?你一个年轻女孩,单身独居,她把你的地址给人家,是想怎么样?你也不用在心里为她找理由,她就是图省事,把你当炮灰,你死何足惜,不要影响她的公司她的利益就行了!我呸!”

一翻话顿时把宋棉的眼眶再次说得红了起来。

“你别回家了,住我那去!”肖满满道,“马上写辞职信!这女人无情无义,你这一次不计较,下一次还会被她卖得更惨!”

宋棉低垂着眼脸,“她也说了,人家就是想找我讲讲道理,又不是什么野蛮人,真是什么野蛮人,她肯定不会把我的地址告诉人家的。”

肖满满吃一声笑出来,“你还真信这话?”她用汤匙把桌子敲得砰砰响,“你个蠢货!”

宋棉完全平静下来,“今天不让他们找到我,他们明天、后天、大后天就会接着找。”抬起头冲肖满满一笑,语气轻松起来,“好了,你别担心我了,我好歹也是春光巷的人,这点事应付不来可不丢了咱们春光巷的脸嘛,放心放心!”

肖满满还要再说,她手机响了起来,她眉眼一挑,喃喃道,“也是,我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冷呢,替你着的什么急!”拿起手机,冲宋棉晃晃,“金主找我!估计听说刚才的事了,来骂人了!”

肖满满直接打开免提,一道男声响了起来,“满满,在哪呢。”

语气很是温和,不像是来骂人的,肖满满扬扬眉,诧异起来,嘴上答道,“和朋友喝咖啡呢。”

“是这样,有个事……我记得你,你家住春光巷吧。”那头问道。

“是啊,怎么了?”

那头语气终于略显兴奋起来,“春光巷不是要搞改造嘛,他们要找代言人,联系咱们了,想找你。”

肖满满怔住了,看向宋棉,宋棉赶紧冲她点头示意,用嘴形道,“答应他,说好啊好啊!”

肖满满道,“那敢情好啊……哪个老板,这么慧眼识珠……”

那头笑起来,“具体情况也不是很清楚,刚刚电话联系了一下,约好后天见个面再详细谈。”叮嘱道,“到时候可给我收点脾气,这种机会可没那么轻易有的。”

“好好好,明白明白!”挂了电话,肖满满吁口气,“估计本来是憋了一肚子气要骂我的,行情这么差,我还敢乱发脾气,还要不要干了……好了,来了这么一档子事,顿时忘了要骂我的事了。”

宋棉道,“照这么看来,春光巷是真的要拆了啊。”

肖满满不以为然,“破巷子,早该拆了。”接上刚才没说出口的话头,“我听说,这个项目……是高树来做。”

宋棉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下一瞬间,心头五味杂陈,啊了一声,良久才道,“不是说他在北京?”

肖满满轻描淡写地道,“谁知道呢。”

突然间,两个人都静了下来,窗外传来隐约的海浪的声音,又或者是游客的欢呼声,阳光静静地泼洒至桌面,至彼此的发梢,那些被尘封的往事被悄然拆开一个角落,尚未细细去回想,心头已黯然。

肖满满道,“我得去公司一趟。”

宋棉赶紧点点头。

“你呆会回去自己小心点儿,对方要是讲理,你就退一步,陪个不是也死不了人,他们要是不讲理,你也不用跟他们客气,直接喊一嗓子救命啊,倒地下就哭,明白没?”肖满满兀自不放心,谆谆叮嘱道。

宋棉有点失笑,“明白了!”

她们俩用得着谁教谁吗?从小就一同在春光巷里长大,眼见左邻右舍但凡有事,不论对错一律一哭二闹三上吊,就算不能达到目的也能免受指责,两人心头即便鄙夷却也融会贯通。

肖满满走了之后,宋棉又独自坐了好一会,这才打车离开。

她租住在向阳街,隶属N市最老的兴宁城区,向阳街更是其中一条老街道,旧且小,毗邻春光巷,从她租住的房间里唯一的窗望去,可以将春光巷的大半景观尽入眼底。

车在街道口就停了下来,因为街道狭窄,出租车一律默认不驶入街道。

下了车,步行大概五分钟,就到了宋棉租住的楼下。向阳街和春光巷一样,大部分都是居民自有住房,最大的区别仅在于,向阳街大多是新中国成立后陆续建成的楼房,有一半多楼房的每一楼层都建了独立厨卫,不像春光巷,春光巷是N市历史最为悠久的一条老街巷,绝大部分是“上楼下廊式”的建筑,通称骑楼,通常一楼当商铺,二楼以上住人,这种骑楼在广州和潮汕一带比较常见,但像N市的春光巷这样连绵成片的骑楼,放眼整个岭南地区及全国各地,都比较罕见。

正因为如此,春光巷的改造才迟迟没有落在实处,外地旅客前来一游,只觉新鲜有趣,但居住春光巷的居民们却一直翘首盼望着住房条件能够得到改善的那一天。

别的不说,单单入厕难这一件事,就让春光巷的居民们苦恼了几辈人。

在宋棉的记忆里,每天天蒙蒙亮就去路口公厕倒痰盂是一件永生感到羞耻的事情。上了初中以后,她坚决不肯再去倒痰盂,母亲觉得她既矫情又不可理喻,于是喝骂道,“不倒就别用!”

她顶将过去,“不用就不用!”

白天还好,晚上需要上厕所的时候,就只好和肖满满约着一块,两人在夜色里奔向气味薰人的公厕,公厕的灯常常坏掉,两人进了公厕,就大声地对彼此说话,互相壮胆。

一转眼就十多年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听了肖满满说春光巷这一次真的要改造的消息,让宋棉此刻站在向阳街口,遥望不远处永远熙攘热闹的春光巷,心头莫名地酸胀难忍。

正出神间,突然一个人影扑了过来,眼神咄咄,“你就是宋棉?”

宋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还没看清来人,那人已一扑通跪倒在她脚边,双手抱住了她小腿,嚎哭起来,“宋小姐!宋记者!”

不等宋棉反应过来,又冲过两道人影,状似要把跪着的人扶起来,但身子有意无意地挤搡着宋棉,宋棉站立不稳,几乎跌倒。

嚎哭的人被半扶了起来,宋棉这下看清楚了,是个大约四十左右的中年女人,没化妆,皮肤很白,看眉眼就是个养尊处优的。

只听她还在哭,“宋小姐,求求你了,我们家现在就靠这个店了,你这么一写,我们一出门就被戳背梁骨,爷爷奶奶难过得心脏病都犯了,我老公人在外地,就我一个女人家……”

宋棉这才明白过来,眼角余光快速地扫一扫身周,过往路人眼看有热闹可瞧,都停下脚步站在一旁观望,指指点点的,拍照的……

她正思忖着要不要别考虑什么狗屁影响了,直接抬个腿,抡一圈扫人,突然又扑过来一人,不由分说地直接打过来一耳光,宋棉被如其来的一耳光打得两耳嗡嗡直响,瞬间里记起肖满满的叮嘱,下一刻立刻晃动一下身体,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有人叫道,“干什么呢,打人啊!”

宋棉闭着双眼,听到那嚎哭的女人惊慌地低声道,“儿子!不是让你推她一把就行了嘛,谁让你打人的……”

另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道,“这女人装的……”

又一道女声颇为沉静,说道,“好了好了,别说了,咱们走吧,都跟你们说了,别来找人家,有什么好闹的,闹大了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又道,“说好让她陪个不是,咱们把照片拍下来就行了,你看这下子……”

显然是儿子不服气,“谁让她乱写咱们家的……”

沉静的女声低喝道,“别说了!今天的事要让你爸知道,咱们谁也跑不了骂!走走走!”

身上撕扯的手松开了,脚步声走远,又陆续有脚步声走近,“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有人晃动她的手臂和肩头。

宋棉缓缓睁开眼睛,有人叫道,“呀,她醒了!”

陌生的面孔凑近来,“姑娘,你没事吧?”

“姑娘,要不要给你打120?”

“姑娘……”

突然间,一道化成灰也认得的嗓音响了起来,“不好意思,大家让让,我是医生,让我看看!”

所有的陌生面孔消失,一双宋棉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清澈眼眸出现在眼前,“你还好吗?”

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面,恍然间宋棉完全不记得了。

他好像皮肤黑了一点点,脸型变得更有棱有角了,下颌还有明显刮胡刀刮过的乌青,头发仍然带着微卷,目光里虽带着关切,但嘴角分明带着两分戏谑的笑意。

她的把戏,总是难以逃得过他的法眼。

他伸出手来要搀扶她,宋棉立刻半倾起身子,避过了他的目光,低声道,“我没事。”

他转头扬声对围观的路人道,“没事了,大家忙去吧。”

人群陆续散开,他看着她,“我是陆正宁,宋棉,好久不见。”

宋棉想要礼貌地回句你好,但喉咙蓦然发疼,发不出声,又想报一个微笑,但眼眶却先湿了。


起火的那天晚上,宋棉睡得很沉,她记得自己正在做梦,梦到和同学们去郊游,天气晴朗,微风和熙,他们开始玩真心话游戏,饮料瓶子指向她,肖满满带头起哄,“你暗恋的男生是谁?快说快说!”

她涨红着脸分辩,“没有!我谁也不暗恋!”

肖满满就伸手来推她,“不许说谎,快说!快点!快点!”

她就这时候被惊醒的,听到母亲惊恐得变了调的嗓音在叫,“快点!小棉!宋棉!快点儿!起火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张湿润的大毛巾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懵懂被推着下楼,脚下踩空几次,差点摔下楼去,都被一双大手及时牢牢抓住了肩头。

等奔跑出家门,她才发现一直推搡着自己的是父亲宋国生。

夜的宁静被打破得十分彻底,巷子里已然像锅沸腾的水,有人尖叫着救命,有人着急嚷着要打119,孩子的哭喊声……

宋国生紧紧地抱了一下宋棉,沉声道,“别怕,跟妈妈站在这儿别动!”

他冲去墙角拎起一个掉了漆的旧铁皮桶,大叫起来,“大家别慌,都去打水来!我已经打电话报警了!”

宋棉这才发现起火的是自己家。

火苗不算大,但在暗夜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浓烟滚滚,将左邻右舍的房屋都裹挟其中。

男人们都冲去打水了,剩下来的妇女们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忧心忡忡地翘首期待着消防车的到来。

有人满怀恼怒地责问宋棉,“你们家搞什么呢!想起新房子也用不着放火啊!”

又有人嘀咕,“钱多了烧的……这老宋啊,赚那么多钱,指不定做了多少亏心事呢……这下遭报应了吧!”

恰好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拎桶路过,听到了,转过头来,插了一句嘴,“阿姨们积点口德家里容易发大财!”

几个妇女顿时闭上了嘴,好一会才有人悻悻地道,“这谁家孩子啊!”

惊魂未定的宋棉晃眼间只看到男孩一双分外明亮的双眸,她很确定她没有在春光巷里见过他。

此时此刻的她对陌生的他充满了感激,她手心里全是汗,难得一个不那么酷热的夏夜,被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搅得乱七八糟糕。

消防车鸣着响笛姗姗来迟,车子进不来,停在了巷子口,几个消防员全副武装地冲了进来,并没费多大功夫,便把火势扑灭了。

居民们陆续被遣散,除了宋棉家的房子已无法入内居住,左邻右舍虽受波及,倒也还能住人。

凌晨三点半,宋棉和父母亲住进了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

父亲和母亲还在细细回想,到底是家里的哪一处出现了疏忽,竟然引起了火灾,宋棉困乏之极,倒在床上,倾刻间入睡。

清晨被母亲摇醒,“快起来,要迟到了。”

宋棉困得厉害,有点不情愿,心想这都火灾了,母亲还惦记着她上学的事。

母亲赵梅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神情疲惫,语气却很坚定平和,“好好上你的学,马上就要考试了。”又补充道,“这点事,难不倒你爸妈。”

宋棉匆匆洗漱一番,父亲宋国生从外头回来了,手里拎着豆浆油条,“小棉最爱吃的。”

上学的路上,宋棉积蓄一晚上的恐慌散去,父母亲的态度让她完全放下心来,诚如母亲所说,这点事,难不倒你爸妈。

在宋棉有限的关于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是个爱折腾的人,常年不着家,每次有人问起,母亲的回答总是坦然响亮,“老宋在外头赚钱呢。”

当然是假话。那些年宋国生像无头苍蝇一样,抱着一颗急于发财也一定会发财的信念,到处搞所谓的投资,每次都血本无归,一度还把老房子抵押出去。

稍长大后的宋棉后来回想起来,母亲对于父亲的一意孤行从无怨言,她独自守着女儿,守着孤独,守着没完没了的家务以及似乎永远不会好转的经济上的困窘,在电话里永远柔声安慰老公,“没关系,咱们不着急,慢慢来。”

也是老天眷顾,宋国生终于做成一单,手里有了一笔让他自己也小有成就感的存款,这时候赵梅温言软语劝道,“好了,在外头辛苦那么多年,小棉也越来越大了,回来算了,要不然小棉跟你都不亲了。”

宋国生二话不说,立马打道回府。

回来当然也不能坐吃三空,好日子刚开个头,必须要往前走,越过越好,他永远也不想再回到当初的那种苦日子。

小巷子里做哪一行的都有,都是点小生意,足够吃穿用度,但远谈不上发财。

宋国生在外流历多年的脑子长了见识和经验,他决定做火锅底料。火锅永远是N市人的热爱,宋国生花了一点钱在巷子口做了一个屏显广告,生意很是一般。

陆续有人劝他,谁家不会做火锅,干嘛要买你这什么狗屁底料包。

宋国生笑笑不答。

但渐渐地,生意越来越好,宋国生给宋棉的零花钱越来越多,但凡市面上有点什么新鲜事物,宋国生一准往家买。

宋棉的第一部手机就是苹果,此后苹果的每一新品上市,宋国生就第一时间给她订购。

宋国生其实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懂,他认准的道理就一个,它贵,所以它一定好。

眼看宋国生的生意越做越好,巷子里很快地也多出来十几家做火锅底料的,但没有任何一家能与宋国生抗衡。有些做着做着就做不下去了的,索性就给宋国生做分销。

成为有钱人之后的宋国生,对老婆孩子是百般宠爱,家里请了保姆,但只要他在家,一定是他下厨,他手艺不错,换着花样给老婆孩子做好吃的。

赵梅原来是某棉纺厂的职工,棉纺厂关门后,就一直辗转在大小超市打点零工。

宋国生回来之后,坚持让她辞掉工作,自家的火锅生意再难再忙的时候也没让她插过手。他往她包里塞钱,让她去跟街坊打麻将,要不然就去做做脸逛逛街。又亲自组了牌局,手把手地教会她打麻将。

自此后,打麻将成了赵梅生活里最大的消遣。一场麻将打下来,回到家里就多了无数谈资,等宋国生回来就一通说,宋国生在外头奔忙一天,累到极点,却也听得极为认真,偶尔附和着老婆感叹几句,从不敷衍。

宋棉觉得母亲是春光巷里最幸福的女人,但在内心深处隐隐觉得遗憾,要是父亲宋国生肚子里再多点墨水,外表上再多点文化人的儒雅气质就好了。

一走进教室,要好的几个女同学堆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起昨晚的火灾,肖满满来晚一步,挤开所有同学,上下打量一通宋棉,“我才去表姐家住一晚上,怎么就发生这么一件大事?”

转过身,把其他同学轰走,“去去去,上课了!老师来了!”

宋棉这一年上高一,念的是示范性高中十四中,离春光巷也就五站路。她和肖满满都是那种书念得不怎么样的孩子,宋国生也不放在心上,还时常帮女儿开脱,“没啥奇怪的,咱们春光巷的传统就这样,没一个孩子爱念书的。”

宋棉考上十四中,已经大出宋国生的意料之外,通知书下来那天,硬是在春光巷里最好的饭馆里请了几桌,容光焕发地接受左邻右舍们的恭贺,号称千杯不醉的他醉了个半死。

肖满满又是惆怅又是嫉妒,“你家老宋真疼你,不像我,空有爹妈,没人疼。”

宋棉一把搂住她,肉麻地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我啊,有我疼你啊!”

肖满满嫌弃地用力将她一推,“滚,我要你疼,你以为你是我家千玺啊。”

两女孩门挨门地住着,肖满满早出生半年,从小就在宋棉面前以大姐自居。

肖满满家里开间糖水店,店名就叫“满满糖水。”店里生意一直不错,肖满满的父母亲忙于生意,顾不上肖满满,肖满满从小就拥有比同龄人多上几倍的零花钱,在宋国生不在家的那些年,宋棉没少跟着肖满满混吃混喝。

等宋国生回来之后,两人掉了过个,变成了肖满满三天两头地就在宋棉家里呆着,成天使劲给宋国生拍马屁,饭做得好吃,人又长得帅,还那么会赚钱,啊呀,宋叔叔是全天下最最好的男人!

每次宋棉都要重重地呸上她一口,肖满满却道,“你懂个屁,男人,不管是老男人还是小屁孩,全吃这一套!”

十七岁的肖满满语气老气横秋,像她已经经历了千山和万水,恋爱已经谈过十万八千回。

肖满满自小就长得漂亮,进入青春期以后,写纸条示爱的,路上尾随的男生一抓一大把。父母亲长年累月的疏忽,让肖满满十分享受这样的追逐与热捧。

宋棉意识到肖满满在谈恋爱是从她的嘴里频繁出现一个所谓的表姐的时候开始的。

她们青梅十数年,就没听说过肖满满有这么一号表姐。但突然间,这个表姐出现了,肖满满还三天两头地去找她,一起吃饭,一起逛街,甚至有时候还一起过夜。

宋棉说,“你那是哪颗石头里蹦出来的表姐,我怎么没见过?”

但肖满满振振有辞,“以前走得不太近嘛,她以前在乡下,现在来市里工作了,当然联系就多了啊。”

“你就是谈恋爱去了。”宋棉斩钉截铁地道。

肖满满就嘻嘻笑,抱着宋棉的肩膀哄,“我要是真谈恋爱了,一定跟你讲!”

宋棉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但她已经无能为力。随着年岁的渐次增长,她突然意识到,她和肖满满之间,渐渐地再也不能无话不谈。

但感情仍然是深厚的,关于这一点,宋棉有足够的自信。

也正为因为如此,此时此刻肖满满的一句问话,顿时让她鼻头一酸,语气哽咽着道,“我家都烧得不成样子了,都没法住了。”

当时的宋棉并不知道,这只是残酷命运刚刚对她拉开的序幕。


宋棉的话让肖满满大为震恸,她冲动地一把将好友抱住,一迭声安慰,“什么了不起的,住我家好了!”

这时候,徐怡来了,她静静地看了一下两人的拥抱,然后淡淡地开口道,“你们俩的数学作业什么时候可以交?全班就剩你们俩了。”

徐怡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斯斯文文的,人乖巧学习又好,一进校就是老师心目中的好苗子。肖满满一直跟徐怡不对付,嫌徐怡假正经,装清高,说是每每一看到徐怡就有扑上去把她虚伪的面具一把捊下来的冲动。

一听徐怡这话,肖满满松开宋棉,抬脚重重踢了一下椅子,看也不看徐怡,“没写,不交了。”

徐怡仍旧淡淡地,“好,知道了。”转向宋棉,“宋棉同学,你呢?”

肖满满嚷起来,“宋棉家昨晚火灾了,你让她怎么写?”

徐怡这才看一眼宋棉,“你没事吧。”

不等宋棉回答,肖满满抢着哼一声,“假惺惺!有事你还能见着她人啊!”

宋棉扯扯肖满满衣角,低声道,“你少说两句。”冲徐怡一笑,“嗯,没事。”

徐怡道,“没事就赶紧把作业写了交上来吧。”

肖满满一听,又要怼上去,宋棉用力掐她手臂一把,回答徐怡道,“好的。”

徐怡转身走了,肖满满道,“你用得着跟她客气吗?!”

宋棉道,“那我用得着跟她不客气吗?!”又道,“我说肖大小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处处跟她作对。”

肖满满顿时有点心虚,抱住宋棉胳膊,笑道,“我哪有处处跟她作对……对了,你爸妈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住宾馆吧。”她发愁起来,“你跟我住是完全没问题,但是你爸妈一起的话……对不起啊,我家太小了,你爸妈来了都不知道可以让他们住哪。”

宋棉抿抿唇,说道,“我妈说了,这点事不算事,让我别担心。”

晚上放学回到宾馆,宋棉就听到了来自母亲的好消息。

“林阿姨说我们可以在他们家暂住一段时间。”母亲的笑容很欣慰,“林阿姨人很好的。”

宋棉不知道谁是林阿姨。听了母亲的讲叙,才知道林阿姨姓林,名芳蓉,是商业公司的最末一批下岗职工,老公陆道文据说是北京某美院的教授,常年不在家。

他们就居住在春光巷尾的商业公司宿舍楼里。这是春光巷里唯一一幢隶属公家性质的建筑,几乎占据了整个春光巷的巷尾。

赵梅在麻将桌上认识的林芳蓉,和赵梅一样,林芳蓉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麻将桌上,一来二去的,两人结下比旁人更为亲密的交情,这次一听说赵梅家遭遇火灾,林芳蓉立刻主动上门来,说自己家房子大,邀请他们到家里住。

“反正你陆叔叔长年不在家,家里就你林阿姨和她儿子,说平时儿子一上学,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去了还可以跟她打个伴。”解决了住的问题,赵梅的语气轻松多了,“你林阿姨啊,人斯斯文文的,人特别好,我说要付她租金,她愣是说不要,不过啊,咱们还是得给,没有白住人家的道理。”

“她家里够住吗?”十六岁的宋棉担忧起来,“他们家又没有男主人在家,爸爸去合适吗?”

赵梅道,“爸爸不去,爸爸过段时间要出门办事。”

宋棉疑惑起来,还想再问,爸爸办完事总要回来的啊,那他住哪?

但赵梅已经表示这个话题就讲到这里为止,“好了,你好好念你的书,其他的事,爸妈会处理好的。”

两天后,宋棉跟着母亲赵梅搬进了林芳蓉家。

搬进了林芳蓉家,宋棉像是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她从小进出的都是和自家一样的骑楼,狭长,采光一律不好,房间窄小而潮湿,而林芳容家宽敞明亮,有两个卫生间,还有一间专门的书房!

宋棉站在稍显肃穆的书房门前,一声“啊”被硬生生地吞进了喉咙里。

据说当年邻居搬走要把房子出售,陆教授当机立断,花光家中所有积蓄把它买了下来,然后两套房子打通,为自己精心打造了一间书房。

林芳蓉看到宋棉站在书房外发愣,笑道,“你陆叔叔是个书呆子,他在家的时候啊,就光在书房里看书了,没意思得很。”

赵梅笑道,“陆教授是个文化人。”

林芳蓉道,“其实文化人怪没意思的。”

赵梅又道,“都说北京的教育环境最好,怎么你们家孩子还留在咱们这个角落旮旯念书。”

林芳蓉叹息一声说道,“哪有那么容易,好一点的学校进不去,差一点的学校老陆又看不上,我们家正宁啊,他自己也不想去北京,说真的,我也不想去。人生地不熟的,老陆一天到晚光看书,我得闷死。”

赵梅笑起来,“主要是没有牌搭子打麻将!”

林芳蓉也笑,“可不嘛。”

晚上是林芳蓉下的厨,炖了只老母鸡,又做了一碗扣肉。宋棉没想到没有宋国生在的场合下,还能吃到这两大菜,着实惊叹了一下。

赵梅再一次感叹道,“芳蓉你真是能干。”

林芳蓉道,“有什么办法,家里有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什么不得自己上。”笑了笑,“讲真的,梅姐你才真的好福气。”

宋棉埋头吃扣肉,林芳蓉看得心头欢喜,给宋棉再挟个鸡腿,对赵梅道,“看到孩子爱吃我就开心,你不知道我家正宁,那真是难侍候的呀,这样也不爱吃那样也不爱吃,费一天功夫弄一大桌子,结果他就吃两根青菜,真的,气闷得不行。”

慈爱的目光始终落在宋棉身上,“小棉多吃点儿,你爱吃啊,阿姨天天做!”

宋棉心花怒放,抬头啮牙一笑,“谢谢林阿姨!”

就在此刻,门锁嗒地一声响,门被推开来。

林芳蓉道,“正宁回来了。”

宋棉循着门锁声看过去,正对上一双清澈眸子。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微卷而来,宋棉不由得皱了皱眉,他们是在哪儿见过吗?

看到家里多了两个人,陆正宁也是一惊,女孩扎着高马尾,眼珠子似乎格外漆黑,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一首老歌: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当日当时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歌词竟然成了他和宋棉经年之间的真实写照。

赵梅赶紧道,“你是正宁吧,放学了啊,快来,吃饭了!”示意宋棉,“叫人啊!”

宋棉有点犹豫,叫他什么好?

“陆同学好。”宋棉对自己飞快想出来的称呼很是满意。

陆正宁礼貌地微微点一下头,“你好。”

宋棉主动介绍自己,“我是宋棉,我在十四中,听说你在三中重点班,你真厉害!”

赵梅忙道,“以后多向正宁请教点儿!好歹你得考上大学吧!”

林芳蓉笑了,“看你说的,就一个大学,还能考不上啊!”转头安抚宋棉,“别担心,咱们啊,以后和正宁一块上清华!”

宋棉严肃起来,“不,林阿姨,我是要上北大的!”

赵梅忍俊不禁,嗔道,“你这孩子!”对林芳蓉道,“这孩子,就这,伶牙俐齿的,别的啥也不行。”

林芳蓉感慨起来,“哎,我是真羡慕你啊梅姐,我们家正宁要也像棉棉这样爱说爱笑就好啦!”

宋棉调皮起来,建议道,“要不然这样,林阿姨,您再生一个女儿好了!”

林芳蓉道,“生不了啦,棉棉做我干女儿行吗?”

赵梅一迭声道,“行行行!好了,别光顾着说笑了,吃饭吃饭!正宁,来,你也吃块扣肉。”

陆正宁看着那油腻发亮的五花肉,眉头紧蹙起来。

“棉棉说特别好吃!”赵梅又补上一句。

一个不字生生咽回了喉咙里,陆正宁眼睁睁地看着扣肉被挟到了自己的碗里,“谢谢阿姨。”

林芳蓉眼看着平时连多一颗荤腥子都不肯多看一眼的儿子,竟然肯吃扣肉,顿时喜上眉梢,“赵阿姨和棉棉在我们家要住一段时间,你有时间多给棉棉辅导一下功课。”

陆正宁答一声,“好。”

宋棉微侧着脑袋看着他,突然间想了起来,“啊”了一声,“我家火灾那天晚上,我见过你!”

赵梅和林芳蓉都是一愣,宋棉已然接着道,“我看到你去救火了!谢谢你啊!”

陆正宁的面孔微红起来,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小事情。”

林芳蓉奇怪起来,“咦,你出门了呀,我是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又道,“这孩子就这样,睡眠又轻又浅,一点点风吹草动就醒了。”

赵梅道,“那也太难得了,还挺远的,大半夜的,就算是醒了,巴巴地跑过去帮忙的,没几个做得到的!谢谢你啊,正宁!”

林芳蓉道,“你也别太担心,你就这么想,房子也住的挺久了,正好趁这时候好好修整一下,就当住新房子了。”

赵梅轻轻叹息一声,“房子倒是小事,就是我们家楼下的杂物房里堆的全是货呢……”

话刚出口,立刻有点后悔,看了一眼宋棉,赶紧转过话题,“我们家老宋也是这么说的,还让我赶紧找装修公司呢。”

宋棉手里的筷子顿了一顿,她自认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无知小孩,父母亲在她面前闭口不提,她也能大致猜想得出来,这一场被大家唏嘘着幸好没酿成大事故的小火灾,对他们家而言,却是一场不容小觑的变故。

楼下的杂物房真不算小,满满当当地全是货,都是钱。宋棉从前曾听得父亲跟母亲打趣,“你平时可得看着点,那可是咱们全部的家当了。”

这一晚宋棉好久没睡着,她没想到自己和母亲被安排各住一个房间,林芳蓉特意为她准备了新的床品,还紧赶慢赶地洗了烘干,被单上有股淡淡的芳香。

这一切都让宋棉心里对林芳蓉充满了感激。

窗外的月光很好,宋棉坚定地想,以后有机会,她一定好好报答林芳蓉。

她起身去客厅找水喝,没想到饮水机旁恰好站着陆正宁。

两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宋棉拍拍胸口,笑了,“嗨。”

她穿着胸前印有小熊的睡衣,头发乱蓬蓬的,陆正宁的耳根子莫名地发热起来,他移过目光,生涩地应了一声,“嗨。”

宋棉抿抿唇,“我喝水。有纸杯吗?”

陆正宁拉开抽屉,找出来一只马克杯递给她,“你以后就用这个吧。”

宋棉也不客气,接过来,“谢谢。”

她想,这个陆同学也是个好人,以后她也会报答他的。

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个马克杯,是陆正宁十六岁生日,陆教授从北京寄过来的生日礼物。说是托国外的朋友买的限量版。

两天后,宋国生特意到学校接宋棉放学,宋棉留意到父亲穿着十分整洁,整个人精神不错,心头不由得一松,冲过去挽住宋国生的手臂,娇嗔地道,“哟,老宋,上次来接你女儿,应该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吧。”

宋国生揉揉女儿头发,有点感叹,“是啊,你看,一转眼你都成大姑娘了,都到老爸肩头了。”

宋棉将头脸在宋国生肩上蹭了蹭,“爸,你现在在哪儿住?”

宋国生道,“爸一个人,住哪都行。”又道,“在林阿姨家住的还习惯吧?在别人家不比咱们自己家,你乖点儿,等咱们家房子装修好了,爸给你买最漂亮的梳妆台!”

宋棉欢呼一声,“好啊!说话算数哈!”

宋国生嗔道,“你爸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这倒是真的。连赵梅都吐槽,老公跟自己说的话,十有八九不作数,跟女儿宋棉说的,每一颗字都算数。

宋国生疼女儿那是出了名的,女儿小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的世界闯荡,等回来以后,简直是费尽百般手段和法宝,才把女儿哄得亲起来。

但凡宋棉随随便便叫一声,“爸……”

无论接下的一句话,是何要求,宋国生那都是倾其所有,全力以赴。

其实赵梅一直有心生个老二,宋国生坚持不肯,理由是老二生出来,势必人分走他们俩对宋棉的疼爱,那是他万万不能允许发生的事。

这一晚宋国生带女儿和妻子吃的是海鲜自助。这家餐厅在N市是出了名的贵,但胜在食材格外新鲜,且赠送的冰淇淋是宋棉最喜欢的哈根达斯。

这一餐饭吃到尾声了,宋国生这才说道,他第二天要去广东。

宋棉倒也没有特别惊讶,反而很懂事地向父亲保证,“爸,你别担心,我在家里会听妈妈的话的。”

宋国生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儿,良久嘴角才微微牵动一下,说了声,““乖””。

他语气有点沙哑,但一心沉浸在美食里的宋棉并没留意到。

此后的很多年,无论何时何地,她想起来这一刻,都心痛难忍,那是她这一生里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餐饭。

父亲离开之后,生活似乎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宋棉上学放学,一如既往地不爱学习,对老师苦口婆心的相劝仍然打着哈哈,然后在肖满满拉的推介下,认识了高树。

高树念高二,很巧,他与陆正宁住在同一幢楼,父亲是商业公司经理,母亲生他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岁高龄,因此父母对他都极为宠爱。优越的家庭环境与父母亲的溺爱,让高树从小就任性胆大,桀骜不驯,一进入十四中就成了十四中的头号风云人物。

这个高树酷爱打蓝球,个子高,五官也生得极好,为此拥有一堆的女生粉。

肖满满在放学途中亲眼目睹一位女生把礼物送给高树,但高树看也不看,漫不经心地就扔掉,女孩不知所措,含着满眼泪不敢做声,高树身边的男生哄笑起来。

肖满满哪里看得过眼,上前就指着高树鼻梁,直直地盯着高树,“你,道歉!”

高树比她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她不得不微踮起脚尖,高昂了头。

高树看着这个从知从哪冒出来打抱不平的程咬金,一下子来了兴趣,问道,“我要是不道歉呢?”

肖满满义正辞严地道,“我踢死你,信不信。”

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高树和他的朋友们哗地大笑起来。

就在这刹那间里,肖满满果断地抬起脚来,冲高树的膝盖重重踢去。

这一脚用尽了全力,高树猝不及防,顿时疼得蹲下身来,抱住膝盖大叫,“你个疯子!你想死啊!”

肖满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板着脸道,“这位同学,每个人的真心都很宝贵,请你就算不能接受也要理解和珍惜。下次我再看到你这死样子,我还踢你!别以为你人高马大的我就怕你!”

冲高树一行人做个鬼脸,吐一轮舌头,洋洋得意地转身走人。

高树愣愣地看着肖满满的背影,老半天,笑出声来,骂一句国骂,“哪个班的?还挺凶!”

第二天高树就在肖满满上下学的必经之路拦住了她,他紧绷着脸,全身都带着不好惹的气息。

肖满满半点也不怕,斜睨着眼睛看他,“怎么?道歉的话就免了。”

高树就没绷住,笑了。

“你叫肖满满。”高树向她伸出手,“你好,我叫高树。”

肖满满看着眼前的男孩,他额前垂下一咎碎发,眼睛像是有点桃花眼,睫毛比一般的女孩子都要长。他微一眨眼,那眼里的光像夏夜里的星光一样。

肖满满的心就重重地跳了一下。

货真价实的不打不相识,肖满满对宋棉道,“像这样的老天安排的注定的缘分,是没有法子拒绝的,接受并享受,明白吗?”

她把宋棉带到高树面前,“我最最最最要好的朋友,你对她要像对我一样好。”

高树看着宋棉,眼底流转着少年的喜悦,“没问题。”他一口答应下来。

高树和肖满满都拥有相当多的零花钱,每次一块出去两个人都抢着要请宋棉吃东西。

宋棉偷偷问肖满满,“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肖满满啪地打一下她脑袋,“想什么呢,我们就是单纯的同学关系。”

行。她讲是什么就是什么。虽然明明每次她看向高树的目光,总是跳跃着怀春女孩的光芒。

宋棉看死两个人非常需要自己这灯泡,因此也心安理得地今天要求吃烤串明天想去吃火锅。

等同学里开始传开肖满满和高树的八卦时,宋棉为好友挺身而出,“都瞎说什么呢!他们就是单纯的同学关系!我天天跟他们在一起,我还能不知道?!”

肖满满恨不得用力地亲上宋棉几口。

受人之恩,总是想着要涌泉相报。肖满满就是这样的人。她突然听说宋棉竟然是住在陆正宁家,直接炸了。

“我听高树提起过他的!三中的学霸耶!”肖满满道,“高树说他们俩小时候还打过架呢。哎,这样,高树他爸妈这段时间都不在家,他跟我说了,让我们上他家玩去,你把陆正宁叫上!咱们包饺子吃!”

宋棉有点犹豫,“这不太好吧,我跟他都不熟。”

虽然是住了一段时间,陆正宁和宋棉一样,因为学校距离不算远,都是走读生。不过陆正宁中午基本不回来,但是晚上总比宋棉先到家。

林芳蓉偷偷对宋棉和赵梅说,从前陆正宁并不太回家吃晚饭,说是回来吃个晚饭就得赶紧去上晚自习,太折腾了。林芳蓉在儿子那儿完全没有话语权,都由着他。但自从宋棉和赵梅搬来之后,陆正宁每晚都会回来吃晚饭。

为此林芳蓉修改了自己的作息娱乐时间,早上起床会先去菜场把菜买好,下午的牌局一定会在四点钟结束。回到家之后就准备晚饭,一周的菜式绝不重样。

饭桌上的陆正宁话很少,但他显得很有耐心,这已经让林芳蓉足够开心。

宋棉这才知道,以前他们娘俩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从头到尾只有林芳蓉一个人的声音,而且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十五分钟,陆正宁就会表示吃饱了起身离桌走人。

宋棉觉得很不可思议,在她眼里,林芳蓉是一个多么温柔美丽又能干的妈妈啊,陆正宁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这样一个的母亲呢!

但是林芳蓉对陆正宁充满了歉意,“我和他爸对他的关心都不够,是我们对不起他。”说着就拉着宋棉的手不放,“你们小朋友在一起可能比较好沟通,棉棉啊,你别嫌他闷,多跟他说说话,他都没什么朋友,我心里好难过。”

听林芳蓉这么一说,宋棉又同情起陆正宁来。她性格活泼开朗,颇为能说会道,是那种很快就与人交上朋友的类型,因此还是挺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爱说话不爱笑呢。

受了林芳蓉的委托,宋棉在陆正宁面前是完全放飞了自我,她时常觉得自己像只喳喳叫个不停的小麻雀,而陆正宁就是那株静静地听凭她吵闹的树。

他们偶尔会一起出门去上学,早上或者傍晚。一前一后地,走过悠长的春光巷。

然后在巷子口分手,她去往十四中,他去往三中。

她总是友好地跟他说一声,“陆正宁,拜拜。”

陆正宁总是不太看她,就那么淡淡地嗯一声。

这么平淡无奇的日常情节肖满满却听出来了青春偶像剧的甜宠感,几乎把大腿都拍肿了,低声撺掇道,“明明是你的菜耶,拿下他!就这么定了,周末把他叫上,咱们一块去高树家!你不用叫,我让高树叫他!”兴奋起来,“咱们来打个赌,我猜啊,如果高树不提你也去,他肯定一口拒绝,如果改口说你也去,他一定答应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说明……”

肖满满拖长了腔调,故意打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宋棉十分严肃地瞪一眼肖满满,“你少来了!人家是要上清华北大的,脑子里才不会像你,成天想鬼想怪的!”

肖满满凑近来,仔细审视宋棉的表情,“你呢?”

宋棉道,“我也是。”

肖满满忍着笑意,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


周五的晚上林芳蓉做了一桌鱼。说是费了点功夫才弄到的野生的河鱼,特别新鲜。要不是关系够好,花钱也买不着的。

宋棉爱吃鱼,眼看着满桌子焖的,炖汤的,甚至还有炸得金灿灿的鱼托,简直要欢呼祖国万岁了。

“你先喝点汤。”林芳蓉兴致勃勃地先盛碗汤给宋棉,又给陆正宁盛一碗。

宋棉捧着碗,真心实意地道,“阿姨,您做的菜真的太好吃了!我们真的太幸福了!”

林芳蓉抿着嘴笑,“只要你们爱吃,阿姨比什么都开心。”

看着陆正宁坐着不动,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宁,你怎么不喝?”

陆正宁微蹙着眉,“我讨厌鱼腥味。”

林芳蓉愣了一下,嗫嚅着道,“我腌了好一阵的,没有鱼腥味的,这种野生的鱼,没有鱼腥味的,很好吃的,你……”

陆正宁打断了她,“我吃青菜。”

宋棉一口鱼汤含在嘴里,看到林芳蓉满身的高兴情绪一下子消失殆尽,赶紧挟一块鱼肉给陆正宁,好声好气地劝道,“真的好好吃的,你尝尝。”

陆正宁看一眼宋棉,宋棉冲他眨眨眼睛,陆正宁没有再做声,埋头吃饭。

林芳蓉轻松口气,向宋棉投来感激的目光,“棉棉,鱼托好吃吗?”

宋棉重重地点头,“很好吃!”

林芳蓉喜滋滋地道,“锅里还有呢,我去挟出来。”

赵梅赶紧跟着起身道,“我帮你。”

餐桌上只剩下宋棉和陆正宁,宋棉道,“陆正宁,你要不要喝酸奶?”

冰箱就在餐桌旁,她转身去冰箱里拿酸奶,一瞥眼间,看到陆正宁飞快地把碗里的那块鱼肉挟起来,扔到了垃圾桶里。

宋棉的身子僵了一下,她假作在冰箱里翻找了一会,这才回过身来,递给陆正宁一瓶酸奶,“给你。”

这一次陆正宁极为爽快地接了过去,“谢谢。”

宋棉扯过两张纸巾,擦了擦手,又顺势擦了擦桌子,这才丢到垃圾桶里,恰好把那块被陆正宁扔掉的鱼肉遮了个严严实实。

这一晚宋棉吃撑了,林芳蓉和赵梅收拾好了厨房,邀着出门散步去了,宋棉独自坐在阳台的懒椅上吹风,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小声叫,“陆正宁!陆正宁!”

宋棉起身趴到栏杆上,发现是高树。

高树看到了她,打着手势道,“陆正宁不接电话,你帮我叫他出来一下。”

“噢!”宋棉转身回房去,敲陆正宁的房门。

房门打开,陆正宁的脸色不太好,眼睛似乎还有点儿发红,宋棉正疑心着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陆正宁已经侧过脸去,“干嘛?”

宋棉指指阳台方向,“有人叫你呢!”

陆正宁向阳台走去,不一会儿又匆匆走了进来,说道,“我下楼一会。”

宋棉嗯了一声。

她重新回到阳台上,时值六月,夏天特有的躁热气息充斥在空气中,夜幕已然降临,但天光仍旧很亮。

宋棉看着两个男孩在楼下低头交谈,高树伸出手,颇为友好地捶了一下陆正宁的肩头。

然后,高树抬起头来,看到宋棉仍然站在阳台上,于是伸出手,冲宋棉比了一个胜利的姿势。

高树走了。

陆正宁并没有上楼来,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头微微仰起,看着远方的天空。

宋棉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儿只有无穷无尽的云,连一颗星都没有。

陆正宁走了,不过是朝着巷子口的方向。

宋棉回到客厅去,看了一会电视,偌大的房间显得格外的空旷和安静。她丢下电视遥控器,换上了运动服,决定去附近的公园跑步。

手机响了起来,是赵梅,她在电话里询问宋棉,要不要给她带杯奶茶回来。

宋棉拒绝了,“你就安心和林阿姨玩去吧,反正今晚周末,不用担心我。”

赵梅有点郁闷,说道,“一出门你林阿姨就接了个电话,然后说有事……你妈我一个人瞎逛半天了。”

宋棉诧异起来,“大周末的,没牌局吗?”

赵梅道,“够人的人家早开桌啦,哪还等到这时候。”

宋棉想了一下,给她出了个主意,“要不您跟我一块跑步去。”

赵梅吓了一跳,“算了吧,我给你小李阿姨观个牌张好了,你去吧,多跑两圈,小姑娘家成天坐着都不爱动,腰上都长膘啦!”

跑步是宋棉仅有的颇为热爱的体育运动,这也全靠了宋国生。他外出归家之后,发现宋棉体质颇弱,三天两头感冒,于是决定每天带宋棉跑步。

赵梅乍听之下,骇笑了。一脸等着瞧的表情。她和宋国生从恋爱到结婚,就没听说和见过宋国生跑步。

宋国生雄心勃勃地,带着宋棉逛了一天商场,两人各买了三套运动服,开始了父女俩的运动之旅。

让赵梅意想不到的是,一直到宋棉初中毕业,宋国生即便是在生意最为忙碌的时候,也至少抽出二十分钟的时间陪宋棉在附近的江滨公园跑步。

从春光巷步行至东边,约五百米,就是N城的以脏乱差出名的安江。安江边从前杂草碎石一堆,后来才被纳入市里的一江两岸改造项目,短短几年间,安江沿岸摇身一变,成了N城著名的一道风景线。

宋棉小跑至江边,一阵二胡声悠悠扬扬地传了过来。看到宋棉,拉二胡的老孙头加重了力道,狠刷了两把,以示对宋棉的欢迎。

宋棉也喘息着叫了一声,“孙爷爷好!”

老孙头住在春光巷子尾,恰好毗邻商业住宿楼。他看着宋棉长大,宋棉看着他一头黑发渐次掉光。据说曾是街道文化馆里的台柱子,年轻时风流倜傥,被馆里众多女文艺骨干爱慕,到头来却孤身一人,每日以到江边拉拉二胡为最大消遣。

宋棉正要跑过老孙头身边,突然觉得不对劲,放缓速度,认真地往老孙头的身旁看了一下。

老孙头平时拉琴时,身边从来少不了几个大妈的簇拥,此刻的大妈群中,分明坐着一个年轻男孩,藉着昏黄路灯光,宋棉看清了,那分明是陆正宁。

陆正宁微垂着头,对宋棉的到来一无所知。

宋棉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跟他打个招呼,少年整个身体散发出来的落寞气息制止了她。

她重新加快速度往江边跑去。江上吹来的风渐渐地带上了微微凉意,宋棉就在一个路段反复来回跑,这路段几乎没有别的人,广场舞的音乐声从远处传来,江对岸也传来一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嗓音,“你到底爱不爱我……爱不爱我……”声音之大,完美地掩盖了音乐伴奏音。

宋棉也在心里跟着哼起来。运动和音乐让她心情格外好。她想起陆正宁,他为什么看上去不太开心呢?他这样的,他的生活,宋棉只觉完全挑不出瑕疵,他为什么还老不爱笑?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间看到一个人影正沿着小径往江边去,严禁游泳和电鱼的警示牌高高立着,人影站住了。

远远看去,那道身影有点熟悉。

宋棉停了下来,突然间,心跳一点点加速跳动起来。那是陆正宁!他去江边干嘛?除了热爱垂钓的那些夜猫子,人们都很谨慎地跟大江保持着一定距离。

宋棉想了一下,决定过去问问他,是不是碰到了不开心的事。

她正走着,一直静静站立在原地不动的陆正宁,突然往前一扑,径直跳进了江里。

宋棉失声大叫,“陆正宁!”

她疯了一样朝他跑过去。她万万没想到,他会跳江!

小径是碎石铺就的小道,宋棉感觉自己好像是崴了脚,又好像是耳机掉了,全都顾不上了,她只觉得一颗心要炸裂开来,陆正宁他怎么了?他为什么要自杀?

她完全忘了自己其实算不上会游泳,因为胆子小,虽然宋国生带去过很多次游泳池,每次都手把手地教,奈何她只肯扑腾两下,就非要闹着套游泳圈,宋国生又硬不下心,因此到头来,她几乎仍然是只旱鸭子。

她再次嘶声叫道,“陆正宁!”慌乱地张望一下四周,夜色静寂,一个路人都没有。

她顾不得多想,纵身一跃,也跳进了江里。

江水四面八方涌来,宋棉用力扑腾着,这才害怕起来,拼命大叫,“陆正宁!陆正宁!救命啊!救命啊!”

手脚似乎越来越不听指挥,身子沉下去,猛地被迫吞了几口江水,宋棉绝望地想,我要死了……

失去意识之前,突然间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扶在了她腰间,她心里蓦地一喜,紧接着便晕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对上了一双清澈眸子,湿漉漉的短头搭在额前,一脸焦灼地看着她。

宋棉带着哭腔叫了声,“陆正宁!你没死!”声音有点沙哑,她以为用尽了浑身力气,但发出的声音不过像是小猫在呜咽。

陆正宁道,“你没事吧?你疯了吧,你跳下江去干嘛?”

宋棉又是欢喜又是委屈,抽噎着道,“我以为你……”

陆正宁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才道,“我念初中的时候游泳比赛拿过第一名,你呢?你会游泳吗?”

“我不知道啊!我怕你会死掉……”宋棉眼泪哗哗滚落下来。

陆正宁一颗心静静地跳了一下,胸口莫名的酸胀感让他的声线也带上了一丝暗哑,“谢谢你。”


最后一个病人是个小女孩,大概五岁的样子,很乖,明明很害怕,却一直强忍着眼泪,倒是做母亲的,站在一旁看着,眼泪扑簌簌地掉。

陆正宁自觉声音比平时降了近十度,动作也格外轻柔,小女孩的牙其实比一般来看牙的孩子要好上那么一点,但治疗也迫在眉捷。

小女孩下了牙椅眼泪这才巴嗒巴嗒地掉下来,头埋在母亲怀里老半天。

陆正宁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小女孩,小女孩仰头看向母亲,母亲点了点头,小女孩这才接过巧克力,脆生生地说了声,“谢谢医生叔叔。”

母亲微笑着道,“陆医生还真是细心周到,还专门备了巧克力。”

助理小王在一旁道,“你是不知道,有些病人还把陆医生骂一通呢,说明明是来治牙的,还让我吃巧克力,这可不是故意要害我嘛,你们诊所想挣钱也不是这么挣的……”

不等陆正宁做声,年轻母亲笑起来,微微俯身对小女孩说道,“医生叔叔是觉得宝贝很勇敢,他想让宝贝把牙治好了,高高兴兴地吃巧克力,宝贝觉得好不好?”

“好!”小女孩又脆生生地应道。

送走两母女,陆正宁示意小王也吃块巧克力,小王非常严肃地拒绝了,“我怕胖。”又道,“再说了,我不需要安慰。”

陆正宁一笑。

小王收拾东西,一边道,“陆医生你以前是为了安慰谁,这才养成了随身携带巧克力的习惯?”

说实话小王自应聘到诊所,各方面表现都不错,除了话有点儿多,有点儿爱八卦这一点。

但是陆正宁一贯话少,身边有个这么刮噪的助手,倒也还好,和病人及家属沟通起来全无障碍。

陆正宁被小王的话问住了,还在斟酌着要怎么回答,小王已经笑着道,“我先走啦,陆医生再见!”

小王走了,整间诊所安静下来。

诊所不算大,统共租了一二层楼,因为开在居民区里,一开业就客源不断,再加上陆医生人温和可亲,小王助理又热心又爱叨嗑,牙疼的牙不疼的大妈大叔也都爱到诊所里坐一坐,吹吹空调,喝杯水。

当初辞职开这间诊所,母亲林芳蓉并不太赞同,但陆正宁一贯无视母亲意见,林芳蓉也只得罢了。

父亲陆道文那儿,陆正宁根本提都没提,陆道文的世界太满了,装不下这个儿子的任何事。

陆正宁都习惯了。

他换下白大褂出门去,手机进来新信息。

各大银行,各大保险公司,以及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品牌方都给他发来了信息,祝他生日快乐。

是的,今天是他二十六岁生日。

他想去一趟春光巷,吃一碗绿豆糖水。

从诊所到春光巷,大约两个公交站的距离,当初选择这个地开诊所,跟这点不无关系。这是距离春光巷最近的可选位置了。陆正宁找到这个位置的时候,简直欣喜若狂。

房东提出来需要一次性缴纳一年的房租,现在行情这么差,房东也是看准了陆正宁一心想要,这才敢开这个口。

结果陆正宁缴了三年。

但诊所从筹备到装修到营业,陆正宁一直都没有去过春光巷。明明是他朝思慕想的一件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临到阵前,他退缩了。

甚至于,他一直没有回过家。他不回家,母亲林芳蓉也从不抱怨。

母亲和父亲正式离婚后,很坦然地跟他提起了她的新男友。她对他没有过多的要求,只在电话里请求他可以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正常情感需求,这么多年为了他,她与丈夫一直努力维持着一个家庭的完整,现在他终于成年,而她也得以挣脱桎梏,从此可以畅快呼吸。

陆正宁默默地挂断了电话,在冰箱里拿了瓶牛奶喝,他很诧异,为什么好端端的牛奶竟然全是一股鱼腥味,他为此吐了个天昏地暗。

辗转反侧的深夜,他也曾猜测过母亲早就想拥有如今这样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又或者更深层的原因,,她其实也无法面对他,他们从来没有提起过,却彼此心知肚明,正是因为她,儿子陆正宁失去了人生中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孩。

她以为她只是在行使一个母亲正常的权利,她不能让一个女孩毁了自己孩子的大好前途,她有义务和责任为自己孩子的前途保驾护航,却忽视了一颗少年的心可以真诚并且执着到何种程度。

儿子从不亲近到完全的疏远,她能感觉到自己一天天地在失去这个生命中最亲的人,却无能为力。

正值黄昏时分,这个时候是N市的夏季一天里最美的时候,天蓝得惊人,白云分外干净晶莹,陆正宁深呼吸一下,决定步行。

很热。偶尔吹来的风也是热的。

陆正宁很快地出了一身汗,耳边突然响起一把来自记忆深处脆玲般的声音,“哎,你怎么出了那么多汗啊?”

事隔多年,他还记得那双柔软手掌抚到他额上,急切地想要为他擦拭一头的汗。

她是第一个送他生日蛋糕的女孩,她还答应他,从此以后的每一年,她都会送他一个生日蛋糕。

她撒谎。但是错的人并不是她。

才到向阳街,陆正宁的脚步就慢了下来,春光巷就近在眼前,晃眼看过去,春光巷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没有更繁华,也没有更破败,母亲在电话里提起过,说是春光巷马上要拆迁改造了,到时候说不定他们的老房子也会一块并入改造的范围内。

母亲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新房子的憧憬。她的新生活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当然疼爱这个儿子,但她生命里不仅仅只有他,另一个男人比儿子更坚固地掌控了她的悲与喜,哀伤与快乐。

陆正宁觉得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衷心希望母亲幸福,但内心深处却从来没有原谅过她。

一辆疾驶的三轮车迎面而来,暗哑的铃声被按得撕心裂肺的,骑车人不得不加上大嗓门嚎叫,“让一下让一下!”

前方五十米围了一群人,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故,陆正宁素来不是爱瞧热闹的人,正要加快脚步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心头突然一动,他折转身来,挤进了人群中。

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分明已经很多年没见了,他一眼看出来,她长高了,但好像只长个儿没长肉,还是有点瘦弱。

讨伐她的人走了,她还躺在地上不起来,看上去样子真的是蛮可怜的,但陆正宁就是同情不起来,他只觉得好笑,太好笑了,以至于嘴角都不由得翘了起来。

他想,她还是这么可爱。又想,看来只有我能把她叫起来。

于是,他上前搀住了她。她发上传来一股熟悉的淡香,这么多年了,她用的还是从前惯用的一个国产的洗发水牌子。

她真念旧。陆正宁眼底里的笑容更深了。和我一样。他想着,愉快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嗨,我是陆正宁,宋棉,好久不见。”

宋棉睁开了眼睛,耳根子都烧红起来,她挣脱了他,努力掩盖被这一场意想不到的重逢所受到的惊吓,脸上堆起一个仓促的笑容,“啊,陆正宁!你……你好!你好啊!”

陆正宁上下打量着她,她的头发有点乱,他伸出手,想给她拨上一拨。

宋棉惊恸的心还没平复,立刻又被陆正宁伸出的手再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躲闪开来,自己伸手将额前的乱发全捋到了脑后,笑容更真诚和灿烂了一点,“好巧啊,陆正宁,你是要回家吗?”

不等陆正宁回答,她又顾自接着道,“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关于重逢这件事,宋棉在脑海里演练过十万次,算下来一天要演练好几次,早就笃定在心,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她都可以奉上最为得体的笑容。

“林阿姨还好吧,说来也是奇怪,我住这这么多年,一次也没碰到过林阿姨。”宋棉继续道,“我猜她一定还是很漂亮。”

不停地讲话可以让狂奔乱跳的心稍稍平复下来,过往的记忆完全不需要开启,全在这一刻涌到眼前来,那时候的她,也总是他们之间老在说话的那一个。

陆正宁看着她,宋棉匆匆一瞥间,已经发觉他的眼睫毛仍然像少年时那般浓密又长,她曾经胆大包天地抚摸过它们。

“你住在这吗?”陆正宁有点诧异起来。除去高树,他其实没有别的途径可以打听到她的消息。但这些年与高树的联系也相当的少,除去一个电话号码与微信号,他对高树的了解也并不多。少年时代结下的情谊从他离开春光巷的那一天开始,似乎就烟消云散了。

高树是考上大学后才主动联系上的他,说自己也到北京来了,然后说,宋棉的父亲自杀了。

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提到宋棉。他后来再没勇气主动问过,而高树也没有再找过他。

他觉得难过又羞愧,那是他珍藏与爱惜的女孩,但他给她的除去伤害什么也没有,对她的痛苦也无能为力。

“是啊。”宋棉笑着道,指指前方,“家里的老房子卖掉了,我后来一直租住在这。习惯了,感觉亲切些。”

陆正宁道,“我们家也没搬走。还住在老地方。”

宋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今天谢谢你了。他们也不是什么坏人,一场误会。”宋棉左右张望一下,“我请你喝杯奶茶,以表谢意。”


听到奶茶两个字,陆正宁的心怦然狂跳了一下。他不敢猜测她是不是还记得她曾经给他买过的奶茶,但今天能喝到她买的奶茶,一定是这些年里最值得开心的事了。

宋棉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示意陆正宁跟上来,“这家奶茶店是前些年开的,味道还可以,又便宜,我经常喝。”

宋棉在店门前停下了脚步,卖奶茶的是个和他俩年纪相仿的女孩,陆正宁听到宋棉叫了一声,“多多!钱多多!”

陆正宁一时还没听清叫的什么,宋棉已经侧过头来冲他一笑,“这个名字怎么样?钱多多!”

宋棉眼底里的那一丝狡黠让陆正宁有一点恍惚,似乎时光倒流到了八年前,他与她心无旁鹜,吹过身边的每一缕风都是温柔的。

钱多多一张圆脸蛋,一笑起来眼睛便快弯成了一线月,“你好,我叫钱小雨。”

钱小雨丢了个询问的眼神给宋棉,宋棉热爱甜食,不是糖水店就是奶茶店,时间长了,年轻的老板和年轻的顾客之间便洐生出几分真诚的情谊来,眼下突然看到一贯形单影只的宋棉身旁多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小哥哥,不免就好奇起来。

宋棉假装没看到钱小雨的眼神,问陆正宁,“你要喝什么?”

这可难住了陆正宁,天知道,他这小前半生里,喝过的奶茶超极有限,而且都是眼前这个叫宋棉的女孩买的单。

宋棉看陆正宁愣住了,立刻心领神会,“啊,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一直不太喜欢喝奶茶,给你来一杯柠檬水吧。”

陆正宁却道,“我想要黑糖珍珠。加椰果。”

那是十八岁生日那天,宋棉给他买的奶茶。黑糖珍珠加椰果。

宋棉的心跳停止了短短一瞬。她逃开了他的目光,盯着奶茶单子看。

钱多多应了一声,“好咧。”转而问宋棉,“你呢?”

宋棉哦一声,说道,“我要柠檬水。”

她察觉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小小负气感,这么多年了,凭什么我还要喜欢喝黑糖珍珠奶茶呢。我偏不。你爱喝你自己喝好了。

他们拿着各自的奶茶离开小店,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只顾咬着吸管毫无目的和方向地向前走,迎面不时有陌生的行人将他俩冲散。

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声叫道,“小宁!小宁!”

宋棉与陆正宁一同回过头去,看到了林芳蓉兴奋的面孔。

林芳蓉几乎是小跑着过来,一把抓住陆正宁的手臂,开心得声音都变了调,“小宁回来了,呀,正好,妈买了排骨,咱们今晚炖排骨!”

宋棉看到林芳蓉的第一眼,下意识地就想要逃开。这个曾经待她如亲生女儿般疼爱的热忱的女人,在后来成为了她的噩梦。

她一直庆幸没有再见过她,春光巷因此才得以数年如一日地让她觉得亲切和安宁。

最初的激动过去,林芳蓉的目光落在了宋棉身上,她没有第一眼认出宋棉,脸上和眼里都还带着笑意。

宋棉赶紧叫了一声,“林阿姨好。”

林芳蓉终于认出来眼前的女孩是宋棉,她的笑容消失了,突如其来的重逢也让她有点手足无措,她十分仓促地应了一声,“噢,好……你是小棉啊!”

宋棉急忙道,“是啊。我是宋棉。”嘴一咧,笑起来,“你们聊,我有事,就先走了。”

不等林芳蓉和陆正宁说话,抬手就挥了挥,“阿姨再见,陆正宁再见!”

她急匆匆地往前走,步子越走越快,似乎这样就能把一切远远甩开。

楼下又堆了一堆废纸壳,宋棉抬脚用力踩了几下其中没折叠好的一个纸箱,旁边有人吃一声笑,宋棉抬起头来,看到了今天第三个意想不到的人。

宋棉心想,这真是奇妙的一天啊,经年不见的人,全在这一天赶着来重逢了。

高树长的更高了,看上去比陆正宁还要高小半个头,皮肤变黑了一点,显得一双眼更清亮更招人了。肖满满从前就说过,高树啊,就是长了双招人的眼,所以才特别招桃花。

“哈罗!”高树张开手臂,笑容灿烂地就要上来抱人。

宋棉抬起脚,那意思就是,你来,来,不踹死你算你狠。

高树脸一沉,“你就是这样欢迎老同学的?!”

太奇怪了,明明也是好多年不见,为什么看到高树只觉得分别才是昨天的事,半点拘谨也没有。而陆正宁,却像是隔了三生三世,陌生又不真实。

“你怎么在这儿?”宋棉道。

高树指指楼上,“我住这啊。”

宋棉这才大吃一惊起来,“你住这?”

高树点点头,“是啊,刚租下来的,四楼。”

宋棉盯着他,抿紧唇。

高树受不了,申辩道,“真的是巧合。我要租房子,中介给我推荐的,没想到你也住这儿!”又悻悻起来,“不好吗?老朋老友的,彼此有个照应不好吗?”

宋棉想起来白天里肖满满说的,春光巷就要拆迁了,听说项目负责人就是高树。眼下看到高树,宋棉一下子就信了。她猜肖满满应该和她一样,完全没想到高树会有这么一天。

宋棉道,“住这么栋破楼,真是难为高公子了。”

高树挑挑眉道,“所以今天开始我要装修,请楼上的邻居多担待点儿。”

“你爸妈同意你出来租房子住吗?”

高树简直要愤怒起来,“喂,我爸妈什么时候管得了我了,我都几岁的人了。”

高树的父亲高宏林当年是商业公司的副经理,主管采购,纵然那年头商业公司已经势不可挡地向下坡路狂奔,但瘦死的驼骆终究比马大,高宏林这个副经理一当就是十年,经济条件比一般人都要好上很多。他和老婆感情不错,但结婚头几年,不知为什么一直怀不上孩子。一直到快四十岁,历经各种求医和折腾,终于有了高树。

夫妻俩喜极而涕,对高树娇惯无比。商业公司宿舍楼上下都知道,高树五岁都还要摸着亲娘的乳房才肯睡。这事成了长大后的高树不可碰的话题,一讲就得炸。

被宠坏的孩子都差不多,不爱学习,顶撞老师欺负同学,高树又生得比一般同学都要高一个头,在全校可说风头无两。

“也是。我倒是忘了。”宋棉答了他一句。

高树的气势又萎靡下来,“咱们老朋老友的,找个时间大家一块聚聚呗。来,咱俩先加个微信,呆会我弄个群,把大家都拉进去。这么些年没见了,都聊聊,了解了解,联络联络感情!年少朋友最珍贵啊,有道是!”

宋棉道,“我倒是无所谓啊,你不怕满满姐追杀你就行。”

高树讪讪地笑了起来,“都长大了,那么幼稚的事……”一昂头,“满满姐肯定不会干。”

宋棉拿出手机假装要打电话,“行,我打给满满姐,咱们一起吃个晚饭吧。”

高树嘴硬,指着宋棉的手机,“你打,你打,快打,我等着。”

一个穿着工装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一百米处,冲着高树招手,一边叫,“高总!高总!”

高树回头看了看人,抱歉起来,“真不是我怕,今晚约了人了,有点事要谈,哪,来催了。”

宋棉点点头,表示明白,高树说,“我走了哈,改天约。”

宋棉看着他走,突然想起来,扬声叫道,“喂,高树!”

高树回过头来。

宋棉道,“春光巷……真的要拆了吗?”

黄昏来临了,整条街道都笼罩在躁热的晕黄当中,没有风,宋棉这才留意到如今的高树剪的是一个特别考验颜值的小平头,站在陈旧的街道当中,他全身都散发出一种惆怅的年代感来。

高树没有回答,只冲她有力地挥了挥手,转身大踏步跟着来人走。

晚上宋棉给自己煮了一碗螺丝粉,辣得全身汗湿,冰箱里拿了瓶牛奶,一口气喝掉大半。

半夜里突然牙疼起来,人醒过来,用力捂了一下腮帮子,发现手机屏幕一堆新信息。

忍着牙疼看信息,韦雨晴发了一条,“没事吧。”

剩下的全是群消息。一个崭新的群,群名叫“春光巷。”群主正是高树,在群成员列表里,宋棉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被流逝的岁月弄得快要模糊了的面孔,在此刻跟随着一个个名字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高树在群里发了很多红包,久别重逢和源源不断的红包弄得群里沸腾得像一锅滚水。

宋棉把信息看了个遍,发现只有陆正宁,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一个红包都没抢。

也有人提到了陆正宁,但高树为他做了解释,“正宁他从小就这样,谁也不爱理,咱们别管他,他肯进群来就好了。”

于是这个话题被掀了过去。

宋棉抢了大红包,牙却疼得更厉害起来。

正好高树发现她上线了,立刻夸奖她,“啊哟,棉棉手气真好,一来就抢了个最大的!大半夜的,你怎么不睡觉?!”

你也知道大半夜啊,你们还聊的这么嗨!

宋棉没好气地回道,“牙疼!”

下一刻,她收到了一个新的好友请求。

我是牙医陆正宁。


通往二塘的路正在修整,有消息说N市将要修建地铁七号线,届时会设二塘站。这个消息传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很像当年春光巷被传要拆迁改造,一传就是十数年。

宋棉每次坐公车坐得小腿肚子都涨痛的时候,也会祈祷一下七号线早日开工。即便是不开工,那这公路修得畅通一点也行。总之不要像现在这样,颠一下就差点能让人的心肺给颠出来。

但母亲喜欢二塘。说来也是奇怪,当年母亲出院后,宋棉找了好几个地方,每每到了最后带母亲去实地察看的时候,母亲总是闹着不肯留下。一直到了二塘,母亲一下就眉舒唇展了。

宋棉租的就一层小平房。房东早年丧失,独自抚养儿子长大,儿子十分争气,一路将书读到国外还在国外安家立业,前些年儿子终于以结婚生子为由将母亲接出国外,老房子就这么留了下来。

随着二塘并入N市城区,二塘的变化是迅速且昭然的,家家户户几乎都拆旧建新,唯有房东这层小平房,数年如一,一眼看去,还真有点那么不合时宜。

房东开的租金极为便宜,只为了有个人看房就行。宋棉与房东一谈即合,当时才读大二的她,几乎身无分文。房东心肠一软,又让了两个月租金。

平房其实还蛮宽敞的,外头看着破旧一点,里头还是干净整洁的。赵梅住进来之后,最大的乐趣就是折腾房前的小院子,时间长了,竟然也弄出个生机盎然的菜园子来。

宋棉下了公车,在路口的便利店买了一提水牛奶。这个牌子是N市自产的龙头产品,赵梅病了之后,口味变得刁钻和任性了,牛奶就只肯喝这个牌子。

牙齿还在隐隐作疼,昨晚最后还是吃了两片止疼片才得以小小地入睡了一下。

她没有通过陆正宁的请求,陆正宁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赵梅不在家,宋棉打电话给她,她那头十分嘈杂,宋棉听到了熟悉的麻将声。

“我在看她们打麻将。”赵梅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

宋棉放下牛奶,洗米做饭,在菜园子里摘了青菜和葱。

肖满满的电话打了过来,听上去像是刚睡醒,“你在哪呢。”

“二塘。”

一听是在二塘,肖满满的声音顿时变清晰了,“你去看阿姨了?等我,呆会我也去。”

“你今天不开工?”

“昨晚开了一通宵。”肖满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高树昨晚发了那么多红包,你抢了多少?这人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辈子哗众取宠。”

宋棉坦白地道,“我昨天看到他了。”

肖满满愣了一下,“啊?在哪?”

“在春光巷。”

墙角的洗衣机发出嘀滴声响,宋棉走过去查看,原来是赵梅洗了床单。宋棉把床单拿出来晾晒,听到肖满满在那头说道,“他说什么了?”

宋棉想了一下,说道,“也没说什么。”

肖满满静了好一会,噢了一声。

“我煮上饭了哈,你赶紧起床!”

肖满满道,“马上!我买点周记烧鸭过去!”

午餐的气氛相当好,女儿和肖满满一同到来,赵梅很是开心,当年的脑梗并没有给她留下更多的后遗症,但医生提醒过,一定要预防二次脑梗。

事实上让宋棉担心的是赵梅的抑郁症,老公的猝然离世,家道从此败落,自己患病入院,这一切来得激烈又突然,医生的诊断是介于轻微与中度之间的抑郁,除去按时服药,患者积极自我调节家属要多关心开解。

一开始宋棉隔一天就要回二塘,总会在公车上睡着,被公交车司机叫醒是常有的事。后来在赵梅的坚持下,一星期一次,再后来工作渐趋忙碌,赵梅的情况也日渐好转,就拖延到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一次。

老公宋国生意外去世后,宋棉就是赵梅活下来的理由和支柱,看着女儿辛苦,心疼之余,就格外努力地要让自己好起来。她原本并不是擅长社交的一个人,来到二塘之后,却很快和左邻右舍建立了友好的邻里关系,不时的示弱更是激发了邻居们的热情和关心,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赵梅倒也生活得颇为如鱼得水。

“满满,你爸妈还好吧?”赵梅给肖满满挟了个鸭腿,又给宋棉也挟一只。

肖满满一嘴油渍,一笑,“他们什么时候不好来着了。”拿过纸巾擦擦嘴角,又道,“我就没见过比他们更快活的父母了,有道是饱暖思淫欲,他们呀,前半生努力解决温饱问题,下半生就放飞自我,畅游人间,好不悠哉。”

“家里的糖水店呢?”赵梅道。

“雇了人。生意好着呢,这两年还开分店了。”肖满满道,“也还好啦,只要我不闹着要跟他俩见面吃饭和回家,钱上面他们一直是还挺大方的。打小咱们小伙伴当中,可不就我最有钱嘛!”

宋棉插上话来,“就是,就是看你最有钱才跟你好的。”

肖满满笑骂一句,“滚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两人笑得东倒西歪。

赵梅吃完午饭就去午休了,肖满满开了车,载着宋棉回市里。

“经纪人给我接一个活,过几天我要去趟南平,别太想我了。”肖满满道。

宋棉道,“你也不是缺钱的人,用得着那么拼吗?”

正值红灯,肖满满趁闲拿出口红对着后视镜往唇上补了补,“你不懂,自己挣着才有底气,我爸妈是那靠谱的人吗?谁知道哪天惹着什么事,一毛都不剩。我只盼着他俩到头来别给我添麻烦就好。”

车往春光巷驶去,肖满满把车停好,两人一同走进巷子里。宋棉有点怀疑她是试图在春光巷里偶遇高树,玩笑话到嘴边,想想还是咽了下去。

“要不要喝杯奶茶?”肖满满问道。

宋棉拉住她手臂,“我请你。这种小钱我来。咱们去喝钱多多!”

宋棉示意肖满满跟着自己走,肖满满好笑起来,“钱多多?这个牌子我没听过,新品牌?”

宋棉回答她,“春光巷自有品牌,和满满糖水一样。”

满满糖水是肖满满家的自创品牌,取自肖满满的名字,一开始的寓意也挺好的,女儿的人生满心满意,赚的钱钵子满满……

才拐过街口,看到了钱多多的招牌,肖满满的脚步慢了下来,宋棉嫌她慢,拉扯了一把,肖满满索性停了下来,站着不动,脸上带起一丝讥诮的笑容来。

宋棉莫名其妙,循着肖满满的目光看去,一个耀眼的红色身影站立在钱多多店前,很努力收紧的腰身,很无奈地露出两道勒痕。

宋棉认了出来,这是肖满满的母亲索娟秀。整个春光巷里,就数她穿得特别有辨识度,永远是红色系。各种各样的红都曾经在她身上不遗余力地展现过。虽然开着糖水店,却是一个执着于保持身材坚决抗糖的自律中年妇女。

她身旁站着一个清瘦男子,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一看就是个文化人。

索娟秀对文化人有着难以解释的痴迷,大概是跟自己嫁了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有关。从肖满满的嘴里,宋棉得知索妈妈爱慕过的每一个男子,都具有大专以上的文化。

只见索娟秀拿了奶茶递到了男人的嘴边,男人也不推拒,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索娟秀也跟着喝了一口,冲着男人笑了,看嘴形说的是,好甜。

宋棉喉咙一阵发痒,只想轻咳一声。只听得肖满满冷哼一声,评价道,“比我还会撩。”

肖满满稍微加快了步子,走近了索娟秀,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娟秀!”

宋棉头皮一麻,从小到大她就看着肖满满和母亲作对,母亲也是个嘴硬的,牌性原本就泼辣,任何事都能骂起来,偏偏这个女儿从来不肯服软,骂一句顶一句,天生就没个怕字。索娟秀抓了扫帚,也只敢用力地刷门框,不敢当真往肖满满身上招呼。夫妻俩忙于生意,没有闲心也没有时间和风细雨地教养女儿,心底深处终究有点歉意,于是也就嘴上骂完了,架势作足了,气出完了,又顾自忙去。

索娟秀回头一看,一脸的春风顿时消失殆尽,她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叫道,“满满回来了啊。”

肖满满抱紧双臂,斜睨着索娟秀,又上下打量一下男人,“这是几来着了?D还H?”

转头对宋棉感叹,“哎,小棉,讲真的,我妈的行情比我们俩好多了,我们俩真得好好学习学习!”

索娟秀的脸刷地白掉,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讲不出话来。

宋棉听不下去,上前抓住肖满满手臂,低喝一声,“胡说八道什么呢!那是你妈!走!”

肖满满挣扎着不肯走,发出几声冷笑,声调更提高了一点,“有什么不好说的!她脸皮厚,不怕人说!”

“肖满满!”有人大声叫道。

肖满满和宋棉一齐朝声音来处看去,穿得花枝招展的高树站在一根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下冲她俩使劲挥着手,“喂!两位美女,我请你们吃饭啊!”

肖满满浑身都僵住了。

宋棉有点幸灾乐祸,真好,每个人的重逢都那么不太好看!老天真公平!


在高树的坚持下,肖满满的车停在了春光巷,肖满满和宋棉一起坐上了高树的车。

宋棉对车不在行,肖满满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也就两三百万吧。高树听到了,急忙解释,说是公司配的车,他只有使用权。又进一步解释,说公司的某位高层,从前曾跟他爸有过合作,大概就是公司初建之初,举步为艰,是高宏林当时让商业公司给他们公司预支了绝大部分货款,就因为这一笔款,该公司捱过了最艰难的时候,最后还发展壮大了。老板知恩图报,一直跟高宏林有联系,高树还没毕业,就把他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等高树一毕业,就直接要到了公司里,高树也争气,两三年下来,交给上头的成绩单还算漂亮,因此这一次,在这位老板的力荐下,春光巷改造项目就交给了他负责。

“很难。”高树大吐苦水,“咱们春光巷的人,没一个好说话的。天天都梦想着要拆迁改造,真有这么一天了,条件提得比天高。”

高树在N市著名的云顶餐厅订了位置,几十层的电梯一鼓作气地坐上去,宋棉差点吐出来。

让宋棉万没想到的是,有人比他们更先到。

位置是早有交待的,当属整间餐厅观景最佳的窗边一号。陆正宁正好整以暇地拿了杯茶,慢悠悠地喝。

高树笑道,“时间还早,咱们几个先喝点茶,晚一点还有几个老同学过来。”

肖满满坐到了高树旁边,宋棉只好坐在了陆正宁身旁。

陆正宁昨晚一晚没睡好,一大早就起来去了诊所,全神贯注及马不停蹄地忙碌了一上午,接到了高树的电话。

高树非常直接了当,“陆医生,喝茶吃饭,有没有空。”

陆正宁平时生活极为简单,诊所和家几乎是他的生活全部内容。他没有多余的社交和朋友,他也不需要。

高树的来电让他一颗心提了起来,他预感到高树将是他与宋棉可以再度结交的最佳契机。

“有。”

陆正宁干脆利落的回答让高树非常满意,他把地址发给陆正宁,说好了晚点见。但半个小时后,他再次发来信息,说会和宋棉以及肖满满先行到餐厅喝茶。

果然还是保有一点昔日兄弟的默契,不用问都笃定陆正宁收到信息一定会提前到。

“陆正宁!”肖满满大叫一声,“你太不够朋友了,悄咪咪地回来了也不找找同学们!你这人啊,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当初走的时候也是悄咪咪地没人知道!”

宋棉和陆正宁的身子不约而同地僵了一下。这是宋棉不愿意再提及的隐痛,也是陆正宁满怀愧疚的根源。

肖满满大大咧咧地伸手揽住了高树的肩膀,“还是高树好,一回来建的建群,发的发红包,请的请吃饭!”倒上茶,先递一杯给高树,“高总,拜托了,请像从前一样罩着我!”

高树兴高采烈地把茶一饮而尽,爽快地道,“必须的!一辈子的兄弟姐妹,一辈子的春光人!”喝完茶,拿着空杯子感叹起来,“时间过得真快,那时候我们才几岁,多美好的年少时光啊,现在都快奔三了,卧槽!”

肖满满将面孔凑到高树眼前,夸张地拉了拉眼角,“你看你看,都长皱纹了,生活艰难啊。”

高树道,“你够了啊,代言人这事,怎么地,不感谢我吗?!”

肖满满将胸脯一挺,下巴昂起来,“怎么地,姑娘我不够资格吗?!”

饶是高树久经沙场,也被吓了一跳,他退缩了一下身子,做作地捂住双眼,嫌弃地叫道,“走开走开,没的污了小人眼睛!”

肖满满大笑起来,很突然地扑上前去,用力地抱了抱高树,又很快松开,侧头笑道,“高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可爱!”

高树被肖满满突如其来的一抱弄得心跳如鼓,听到肖满满表扬自己和从前可爱,几乎要脱口而出,满满,你不怪我了吗?

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高树的理智瞬间滚回脑海间,虽然多年不见,但人的性格绝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过多改变,肖满满表面上笑意盈盈似乎早无芥蒂,但并不代表她真的原谅了他。

到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谢谢。

他扬了扬手机,示意自己要接电话,站起身来离开了座位。

肖满满看看宋棉,又看看陆正宁,也站起身来,说道,“我去洗手间。”

宋棉几乎也要跟着跳起来,肖满满抢在前面按住了宋棉的肩膀,“你们俩先坐一会。”

两个人这么肩并肩地坐着,是当年分别之后宋棉从来没有再想像过的场景,空调开得很低,她的手掌心里却渗出汗来。

“你的牙还疼吗?”陆正宁问道。

不问还好,他这么一问,今天大半天都没疼的牙突然又疼了起来。

宋棉下意识地捂住腮帮子,皱起了眉头,老实答道,“还有一点儿。”

陆正宁道,“通过我一下吧,牙疼的时候可以找我,我刚开了一家小诊所,很需要大家关照。”

讲得这么可怜巴巴的,宋棉一下子就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也是这样,蹲在她跟前,可怜巴巴地跟她讲,“今天我生日,你就不能送个我想要的生日礼物给我吗?”

她其实有给他准备了生日礼物,可是他看都没看就放到了一边,然后继续来磨她,然后她心一动,心一软……

宋棉拿出手机,打开微信迅速找到新朋友,点了通过,冲陆正宁匆匆一笑,“好了,通过了。”

“宋棉!”一把熟悉的嗓音叫道。

宋棉回过头,看到了韦雨晴。

韦雨晴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宋棉,跟身旁的男伴低语两句,向宋棉走了过来。

宋棉站了起来,叫了一声,“晴姐。”

韦雨晴居高临下地迅速地扫了一眼陆正宁,冲宋棉点点头,示意一旁说话。

“我正要找你。没想到这么巧,在这碰上了。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家属把事情弄到政府网上去了,上头找我们谈话了,我是这样想,以你的名义写一个道歉声明,稿费扣发,再扣一个月全勤奖,然后再给上头写个情况汇报……”韦雨晴从包里取出一个首饰盒子,“我刚和朋友逛街,路过金店进去看了下,发现这条链子挺漂亮的,很衬你,来,送你!”

宋棉垂着双手,并没有去接首饰盒,说道,“晴姐,他们昨天几乎打伤了我,需要道歉的是他们。我写的文章没有侵犯他们的利益,我不会道歉,我也不接受公司对我处罚。”

韦雨晴没想到宋棉会毫不留情地驳斥她所作的决定,脸一沉,警告地叫道,“宋棉!”

自她认识宋棉以来,宋棉对她的话就没有不顺从的时候,她也自认是自己将宋棉解救于水火,算是宋棉人生里的一大贵人,从来没想过会有宋棉顶撞反抗的时候。

她尝试着再作努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宋棉直视着韦雨晴,“很抱歉让晴姐为难了,这样吧,晴姐到时候尽管跟他们讲,公司已经辞退该员工,这个做法一定能平息他们的怒气。”

韦雨晴真正恼怒起来,“宋棉,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话一出口,就已察觉自己用词不当,但她被宋棉的态度弄了个措手不及,心底是真的怪她不懂变通,以及不知感恩,就这么一点小事,值得她与自己抗争反目吗。

宋棉冲韦雨晴匆匆鞠了个躹,“对不起晴姐,明天我会把辞职信发您邮箱。祝您用餐愉快。”

她快步地走回座位上去,陆正宁看她脸色不对,回头看了一眼韦雨晴,收回了目光才问道,“怎么了?”

宋棉捂住腮帮子,含糊地答道,“牙疼。”

陆正宁信了,紧张地微微趋起身子来,“很疼吗?”

宋棉赶紧道,“没事,也不是很疼。”

晚餐十分丰盛,很多菜式宋棉闻所未闻,来的同学还蛮多,挤挤挨挨地坐了两大桌。

高树轮番着给人敬酒,趁着几分酒意,他两手撑在桌上,问道,“朱一呢?谁知道朱一在哪?他怎么没来?”

热闹沸腾的桌上顿时陷入死一般的静寂当中,很快地,有人打起了哈哈,“我家的猫昨晚生了,有没有想养猫的?”

肖满满也有了七八分酒意,头搁到宋棉肩头,半眯着眼睛,懒懒地问道,“徐怡呢?徐怡怎么也没来?”

突然间眼睛瞪圆了,手指着陆正宁,“你说,你当年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你知道不知道宋棉她很难过?她难过得要死了,你去哪儿了?你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你们男人全都是无情无义的混蛋!王八蛋!”

宋棉惊慌失措地捂住肖满满的嘴,一迭声地对陆正宁道,“她醉了,别理她!她就这样,酒品不行!”

陆正宁身板挺得很直,低声道,“对不起。”

宋棉摆摆手,哗地笑了,“什么对不起嘛!哪有什么对不起嘛!你别听满满胡说八道!”她用力地眨着眼睛,生怕一不小心眼泪就会滚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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