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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因果这种不靠谱的事

羊戋戋 著

其他类型连载

【羁绊/重生/双男主/师徒】因果报应,欠命还命。天生灵物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入世,凡是跟人扯上关系,就一定不能善了。在家好好睡着觉,突然就有人提着刀上门找你麻烦?我不去惹事,事非要惹我呀!明明只打算游历人间就回来顺利晋升的小树妖,誓要去找这个人类的麻烦!澄澈空明树心与怨缘缠身孽徒的一段段小故事,还请仔细听我道来。

主角:棐风,景珉   更新:2022-12-18 02: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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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棐风,景珉的其他类型小说《关于因果这种不靠谱的事》,由网络作家“羊戋戋”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羁绊/重生/双男主/师徒】因果报应,欠命还命。天生灵物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入世,凡是跟人扯上关系,就一定不能善了。在家好好睡着觉,突然就有人提着刀上门找你麻烦?我不去惹事,事非要惹我呀!明明只打算游历人间就回来顺利晋升的小树妖,誓要去找这个人类的麻烦!澄澈空明树心与怨缘缠身孽徒的一段段小故事,还请仔细听我道来。

《关于因果这种不靠谱的事》精彩片段

木千岁,是一种天生的灵物,通常在小苗冲出地面之后,就会拥有灵智。它们隐藏在无数相似的树木里,起先除了拥有灵智,就没有别的特殊之处了。它们会与其他的树苗们一起经历风吹雨打,一起扛过灼灼烈日,随后,在三千年后,活下来的木千岁便可通天地知万物,木中渐渐孕育出它们即将要拥有的“身体”。许多的木千岁,通常是幻化为动物,一些胆子比较大的木千岁,也会选择幻化为人。

“风,你去山外的世界转了一圈,有看见我的同族吗?”树荫中,少年抬起手,感受着穿过指尖的风力,那风回答它的话语通过灵力传进他的脑海。过了会儿,他失望地垂下眼,说了句“好吧。”

世上还活着的千岁木,似乎只有他一棵了。

不知道这几千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当他从木头里走出来的时候,曾经根系相连的那些同族们,再也叫不应了。

“已经过了很久了吗?”他抚摸着自己的树干,靠着它坐在草地上。那像小山一样硕大的树身静静地立在旷地上,一棵树藏在山林中,如同一处高峰。

“我也想出去看看了,不知道接我的人什么时候来呢?”他轻轻抚摸着身旁亲昵地凑近自己的枝叶,手指感受着自己原身那粗糙的纹路,忍不住笑出声,说道:“人类的触感是什么样的呢?是我抚摸自己的手臂那样吗?你说我究竟有没有幻化错?山下的人会不会已经不长这样了?”自己的树身一年比一年高大,人类一年会长多高?他们一生有多长?是十年?还是百年?还是也和自己一样能活过上千年?活过上千年的人,会和他的树身一样越长越大,越长越高吗?

怀着这份期待,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那绵延无尽的山脉外的人间。

瓢泼大雨,在入夜时分降临。树枝上睡觉的少年揉了揉眼,风又慌又急地吹起他墨黑的长发,似乎想扯着他躲到什么地方去。

“才过去六千多年呢,我的果子还没有长出来,怎么会有人来呢?”千岁木九千年才结一颗果子,他现在顶多算是成年期,按理说,再等三千年,果子成熟之后,他存在的消息才会主动被“有缘人”带去人间。

风急躁地绕在他的周围,带着雨水一起扑在他不着寸缕的身体上。

“好了好了,别急,等我去看看嘛。”他撑起身,摘下一片绿叶,按照之前风们给他带来的消息,幻化出一件简单的翠绿长衣披在身上,从树枝间一跃而下。

衣摆被风们不依不饶地吹拂着,无奈又不安地拉扯着他。墨黑的长发与雨水相缠,有灵力护身,雨水也没办法拦住他的步伐。

浓重的血腥味从山下传来,一个浑身血水的男子以剑撑住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上走着,一步一晃。巨大的风力逆着他吹去,豆大的雨滴借着风狠狠砸在他的身上,仍然无法阻止他前行。

末了,他们相遇在一块平地上,这里已经是千岁木行动的最边缘,少年披着仍然干燥的衣袍,站在自己的树根上不解地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人类。天边似有雷声传来,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向上走来的那人问到:“木千岁?”

少年纯真无邪的脸上露出一个笑,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话,冰冷的剑刃就穿透了他的胸膛。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借着越来越近的雷光,他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那是一张话本里最会勾人的脸,也不知道在凡间多少女子为它心碎,尤其他眉心那一点殷红的痣,哦,那红色的光泽,应该是自己的血。少年倒下时,心里最后所想的,就是这一点鲜红。

千岁木未能结果,就被人找到,断在这样的一个雨夜里。


棐风的睡梦里,一直有许多声音在吵闹,他们断断续续的来,每次来都叽叽喳喳的挤在自己的身边说着话。

“怎么还没有醒来,怎么还没有醒来。”一个活泼的女孩的声音绕着自己打转,急切地声音像是要把自己生生闹醒。

“别挤我,让我看看嘛,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一个青年的声音也响起来,似乎正在努力的往自己身边凑。

“树哥哥,我从人间又带了很多故事回来哦,我跟你讲,下界那个二十年前走丢的孙城主的女儿她……”

叽叽喳喳的声音又一次将他从沉睡里捞起,让他的意识逐渐回归,但仍然无法离开这昏沉的黑暗。

直到一道苍老的声音,带着暖意来到。那一天,他久违地拥有了“感觉”。他好像能闻到周围有芳香的气味,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沐浴着阳光。他尝试着睁开眼,随着光线照入眼睛,他听到那苍老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说:“世上只有你一棵千岁木了,这次虽然勉强留住了你,往后你更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九千年的岁月,一部分在茫然无知的“树”的身体里度过,一部分在身为“人”的身体里度过,最后一部分,竟然是在自己的树桩里昏睡着度过了。

棐风坐起身,动了动自己的胳膊腿儿,又摸了摸身下的树桩,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身上还穿着一件破了个洞的长袍,他拍了拍脑袋,施法补好衣服,然后慢悠悠地走下这宽阔树桩。周围的动物们都簇拥着他,似乎是颇为不舍。棐风摸了摸其中一只小鹿的头,轻声说:“我得去人间找他算账了。”

当然,为了公平,这次他们都记忆全无。

最近襄阳城里很热闹,因为天下第一宗门又要招收新弟子了。

在一处空旷地带,一群白衣弟子从飞舟上跳下来,意气风发地走进附近一栋精致小楼里,那楼前围着许多大家族的仆从,他们手中无不握着大小包袱,一副翘首企盼的样子等在门口。陆陆续续有穿着华服的人从楼里走出被他们迎走。每当与白衣少年们擦身而过时,众人都默契地低头让路。

少年们嘻嘻哈哈地走进楼里,不一会儿,又抿着嘴板着脸默默退出来。等他们稍微走远一点,就连忙互相拉扯着,钻进最近的巷口,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开始嘀咕。

“棐风长老今年怎么也来了?!”一个少年说着,还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巷外那栋围着人的小楼。

“还以为棐风长老那种一心向道的人,最不喜欢招惹因果呢。怎么招收新弟子这种事也愿意来。”

“说不定是长老他终于觉得一个人呆在那雪峰上有些寂寞了?”一个小弟子笑着,刚说完,立刻脸色一变。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小楼前的凡人已经纷纷跪伏在地。楼里走出来的那个人面目柔和,让人一眼就心生亲切,一身淡青如烟的长袍,腰间挂着一把黑色木剑,行走时,发带尾端坠着的绿叶小佩还在微微闪烁。他踏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走过跪拜着的人们时顿了顿。

一阵风过,跪着的人们被轻柔的风托起。那仿佛古树般气质端正温和的人脸上浮现出笑意,对着离他最近的人轻声问到:“请问景家村往何处走?”

在众人还衷心感叹仙人气度非凡的时候,得到答案的棐风已经悠悠然地朝着城外走远了。

几个少年回过神来,互相看看,最后一起回到小楼里,向其他师兄打听关于棐风下山的事情。

本来二十年一度的元无宗新弟子大招,莫名推迟了十年,好不容易他们这些弟子终于逮着招新的机会下山玩玩,结果一向被自家师尊们挂在嘴上拿来做对比组的天才修士棐风也下山来了,他们还以为是宗门的其他长辈也一起下山了,经过一番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这棐风长老自己突然提出要下山。

众人口中的棐风,出了城门,手里把玩着路上买的一只糖葫芦,不急不忙地沿着别人指的方向走着。累了就找个树杈子爬上去躺一会儿,身为修士的他倒是已经不渴不饿了。就这样一路走了七天,在路上还时不时与路人攀谈,帮乡民解决一些小问题。

也是奇怪,自从被元无宗宗主捡回山门之后,已经在门内过了二十年了。明明他从记事起就在宗门里长大,却感觉对外面的这些生活十分熟悉,外面的人的许多困扰与烦恼,他好像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听过无数遍无数种。

最后一次测算过方位后,他把早就收在储物袋里的糖葫芦拿出来,看了看,然后喃喃道:“也不知道这小徒弟多大年纪,会不会不爱吃糖葫芦了?”

是的,他执意下山的理由,就是因为他占卜到了自己的弟子缘已经出现,而且这弟子需要他自己去接回来。

年仅二十的他,居然也要有弟子了。收好东西,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起平日里其他师伯师兄们教导弟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知道他的弟子会不会也那么调皮贪玩?如果真那样的话也好,他的雪峰上也可以热闹热闹了。不怕自己的小徒儿闹,就怕小徒儿不爱闹呢。

突然,他停住脚步,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不远处的田地里,浓烟升起,不像是平常焚烧稻杆那样的浓烟,这黑烟腾得极高,风吹过来,满是难闻的焦臭味。

他按着腰间颤抖的木剑,踏着风步,飞速朝着浓烟腾起的地方赶去。及到近前,才发现这一片小村落的房屋都已经快燃尽了,泥地上散落着焦黑的木炭和人形的物体。扒开外围倒塌的房屋,能看到里面能烧的东西也已经烧尽,许多尸骨已经辨认不出性别,只能看出他们生前大多都在竭力爬向屋外。

村中的主路上,一条深深地车辙印通向外面,似乎是有人刚刚用车子拖着重物离开。棐风刚想去追,却突然敏锐地听见一处宅院后有水扑在地上的声音。

他穿过仍然在蹦着火星的废墟,来到发出声音的位置,只见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湿淋淋地趴在水缸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少年颇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上满是灰尘泥土和细小划痕,只有眉心一点红痣处还算干净。他的不远处,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尸倒在墙边。他哭着,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水,奋力地爬出水缸,朝那女尸扑去。

“阿娘……阿娘……”他哆嗦着,拉着袖子想擦掉妇人面庞上的血迹。凝结的血块融成血水,越擦越脏。

在一旁隐藏着身影的棐风于心不忍地别过脸。

忽然又心有所感地看着那少年眉心的红痣,手上掐算了一个法诀,片刻后,他了然地看向墙边抱着尸体痛哭的孩子。

少年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着。棐风没去打扰,只放开自己的神识检查周围是否还有活人。确认了一圈之后,他叹了口气,在少年身上偷偷放下一个追踪符,然后沿着先前发现的车辙快步追去。

这个少年就是他要找的弟子。可是没想到需要他来接得缘由竟然是这样。这样的因果该如何了断呢?是先由自己去帮他找到仇人报仇雪恨?还是强行带他上山,几年后再放他下去了断尘缘?可是如此一来,注定要去与普通人对立的他就不能修习法术了。

棐风一边思考着,一边追到了车辙的尽头,一道悬崖边上。

他站在崖边,再次放出神识,却发现崖下没有自己要追的踪迹了。

凡人的车马怎么可能越过这道悬崖呢?他附身再次仔细查看这车辙印,突然明白过来:这印记上留有灵兽的力量波动。

在凡人的世界里用灵兽驱车,似乎是那些喜欢炫耀财力的修仙世家的做法。

得到这个结论,他已经不用再追查下去了。毕竟车辙印消失,应当是杀人纵火者逃到这里之后遇到悬崖,直接换了腾空的载具走了。襄阳城里富有一点的大修仙世家只有寥寥几个。后面的事情,就交给这个小徒弟自己去追查吧。

他心虚地摸了摸腰间的佩剑,手指摩挲着剑柄,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着该怎么跟现在正悲痛万分的小弟子做自我介绍。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一片废墟的村庄。夜色不知道何时已经覆盖了这片天地,一轮残月挂在天空中,没有星星。

小小的人影却不在原地了,棐风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自己放过追踪符,赶忙唤起子符找了过去。也就在出了村不到两百米的地方,一片小山包里,就找到了正在奋力用双手刨土的小孩儿。这里四周还有许多新新旧旧的墓碑,看起来是这村子里一直以来的坟墓山。

小孩子有点倔强地用双手扒拉着湿润的泥土,他身边就是死状凄惨的妇人,以及另一具已经看不出性别的焦炭一样的尸体。

棐风咳嗽了一声,从山下走上去,小孩儿吓了一跳,猛地扭头看他,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棐风赶忙解释:“你别怕,我是活人,是来接你的。”却没想到这孩子不知道理解到哪儿去了,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一边哭还一边拧着眉毛说:“我不要去阎王殿,我还没有给我娘我爹挖好坟,他们不能入土为安的话就没办法转世投胎了。”他一边委屈的哭着,一边偷偷往后挪,像是随时准备跑走。棐风挥挥手,再次解释:“我不是鬼差,我是个活人,我是来接你去做我徒弟的。”说着,他神色温和地走到他身边,指着那刨出来的一个小坑,问到:“你要挖在这里对吗?我帮你挖好。”一个埋人的坑,不放棺木的话也用不了多大了。少年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就看见棐风手指指向那里,在空中画出一个形状,再一眨眼,那边的泥土就消失了。

他怕这小少年爬下土坑就爬不上来了,于是自己抱着妇人的尸身跳下坑里,再把另一具也搬到一起。盖好土之后,帮他在土堆前搬来一块石板立好。

小少年默默地等在一旁,看他拔出木剑,于是说:“我娘叫李冬恩,我爹叫景宝云。”棐风点点头,在墓碑上刻下这两个名字。

随后,他牵着少年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并问到:“我名棐风,你可愿意随我上山,奉我为师,潜心修道?”小孩儿抿着嘴,跪在自己父母的坟前,看了看墓碑,再看了看自己身边神色温和的棐风。他小声地问到:“我学了仙法之后会忘记我爹娘吗?”棐风笑着摇摇头说当然不会。小孩儿犹豫了一下,用更小的声音,似乎是自暴自弃一样地说到:“他们都说我是克星,迟早有一天身边人都要被我克死,我爹娘他们已经死了……村里的人也……”说着,他哽咽了,小小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棐风摸了摸他的头,依然轻声说:“没事的,不会的,这些也都不怪你。”月色透过树影照在他柔和的脸庞与肩上,斑驳的月光里青色的衣袍更接近于月白。沉沉的白色像点点晕开的泪痕洒在肩头。

小少年强忍着泪点点头,又朝他磕了个头。头触地的一瞬间,棐风就已经动手将人抱起来,小孩儿站着才有跪着的他高,脑袋一低就垫着他的肩膀哭个不停。他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忽然想起自己储物袋里的糖葫芦。棐风摸出糖葫芦,柔声问到:“饿不饿?来,吃个糖葫芦,笑一笑?”


又是七天之后,棐风带着这个名叫景珉的小孩儿,回到了襄阳城的驻地。里面正在登记应选名册的弟子们看见自家长老回来了,都是一激灵,随后又看见棐风身后跟着一个浑身灰扑扑的脏小孩儿,更加不解了。

驻地管事迎上前来,行礼问到:“棐长老,这个小童是?”棐风笑着把躲在身后的景珉抱起来,说到:“这是我新收的徒儿,景珉。”

已经习惯了被棐风抱起来的景珉捏着小拳头,任由棐风举着他给管事看。

管事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笑着拱手道:“原来长老这几日离开是去寻找弟子了,那要恭喜长老才是了。”说着,他又打量了一下脏兮兮的小景珉,问到:“长老可需要在下帮忙带小师弟去整理一下?”

棐风把景珉放回地上,牵着他的小手道:“这孩子受了惊吓,还比较怕生,我带他去吧。”

驻地外的一间客栈内,小二把水盆倒满以后,讨好地躬着腰退了出去。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房间里。棐风柔声问道:“你会自己沐浴吗?”景珉眨了眨可爱的大眼睛,眉心的红痣鲜亮,如果不是这脏兮兮的样子,大概会很讨喜。他为难地揪着衣角,支支吾吾的说:“还……还不会……从前都是阿娘帮我洗的……”

棐风好笑地摇摇头,于是牵着他走到澡盆边上,一边帮他脱衣服一边叮嘱到:“我从小体质好,懂事之后都是在寒潭沐浴。你要是感觉水温低了就跟……为师说,别着凉了。”

虽然同行了七天,平时还是他问景珉的更多,自称“为师”什么的,还是有些不习惯啊。

时节三月,空气微凉,哪怕是正午时分,屋子里晒不到的地方也仍然有一股冷意。他带着景珉在窗前脱衣,然后伸手摸了一把水盆的温度,才把他抱进去。七八岁的孩子,身高也已经快到他的腰身高了,一下水盆,水就将将要冒出来。景珉和棐风都怕麻烦,于是两个人动作都轻轻的。

阳光越过窗沿儿照在水盆上,光影像碎金一样跃动着。景珉眯着眼一边任由棐风搓洗,一边偷偷看着眼前温柔宽和的人。

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和愧疚感。年少的景珉想,那是因为眼前的仙人师尊以后就会保护自己了,但是自己却是个克亲朋的大克星,以后说不定也会拖累师父。

他垂下眼,看着眼前那只拿着帕子搓洗着自己肚皮的手,那样白皙的一只手,比他阿娘的手还要好看。这样高不可攀的仙人,居然真的要收自己做弟子了。话本里的仙人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眼前的仙人却很……并不那么难以接近。

自己的师父,好像面对一切都可以坦然从容的接受,如同一棵挺拔的树,风雨无惧,坦然迎之。

快洗好的时候,景珉还是打了个喷嚏。因为童子的衣衫和大人的不太一样,棐风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扣对扣,纽对纽的给他穿好。月白色的小长衫,外面还套了一件厚一点的红背心。从废墟里捡来的小破孩终于被拾掇得齐齐整整,谁看了都得夸一句好生可爱的娃娃。

带回驻地的时候,连先前的管事师兄都对着他一直夸个不停,还给他塞了许多糕点零嘴。

再有三四日,他们的飞舟就要来接众人回去了。在外面领走景珉的时候虽然已经认了师徒,但等回宗门,还得跟着其余新弟子一起再行拜山礼,拜过宗门里的长辈之后,再去各自峰主那里报到认师门。

棐风给自己的小徒弟事无巨细的叮嘱着,让他到时候别害怕,虽然人会很多,还要他一个人去和不认识的师兄弟们一起在广场上行礼,但是他会在前面看着他,何况他已经和宗主打过招呼,体谅景珉年幼,如果适应不来,直接抱回雪峰上也是可以的。

第三日,来驻地接人的飞舟到了。那艘金色的大船放下云梯的时候,景珉的眼睛都快粘在上面了。那么大的一艘船,竟然还能飞在空中!他既期待又害羞,只能紧张地抓着自家师尊的手,肉乎乎的手掌里满是汗。

飞舟上的老者遥遥地对棐风行了一礼,恭敬地站在云梯边等待。棐风刚准备牵着景珉走上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弯腰将小孩儿抱在臂弯里。景珉慌张地双手抱住自家师尊的脖子,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云梯,既紧张又兴奋。

“为师抱着你就不怕了。”他无师自通的抱着小孩儿拍了拍背,像是很了解这个动作的意义,但是又带着从未实践过的生疏。没来由的,他一来人间,就感觉自己就是生来应该知道很多事。

景珉没想太多,小孩儿时常被家人抱在怀里哄,他只是有些怕生有些怕高。为了不掉下去,只好紧紧抱着自己师尊。

飞舟下的凡人俯首跪拜着,高呼“仙人保佑”。

景珉毛乎乎的脑袋贴着棐风,偷偷看向下面的那些人。自己原本也应该是其中一个,听自己的阿爹阿娘说,很多年前,大宗门的仙人们来招弟子的时候,也是人山人海,大街小巷的人全都聚到仙舟下,还会有仙人洒下甘霖,淋到的人至少三年都会无病无灾。

他收回目光,头低下来靠在棐风的肩膀上,闻着对方身上传来的让人安心的木香,打了个哈欠。以后自己也会变强的,变成很厉害的人,到时候他一定会再回来,找到自己的仇人。他心想着,在棐风的臂弯里睡着了。

飞舟行驶的很快,管事将棐风送进休息的客房里之后,禀告了行程时间。他一边听着,一边把怀里的小孩儿轻轻放在榻上,细心地盖好被子。看着熟睡中时不时会突然挥手蹬腿一下的小少年,他突然生出一种名叫责任感的情绪。

“难不成我还真把自己当他爹了?”他好笑的捏了捏眉心,转头示意等候的管事随他去外间议事。

虽然是因为私事下山,但掌门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些事务,大概是怕他下山乱跑不回山?坐在茶桌前,他一边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管事汇报。

“总共收了一百零四名弟子,襄阳城里选出了三十二人,国都四十四人,余下二十八人分别来自歇洋城、越云城、十二城的私下探访。”

私下探访,说白了就是一些出山做任务的稍微有能力的弟子在路上捡回来的,过去没赶上大招,今年一起登记上报。景珉回山登记来历,也是写的探访。

“回山之后将安排在新霞峰上,跟随引路长老学一段时间,三日后再举行入宗礼。”

管事说完,抬头看了看棐风的脸色,谨慎地问到:“棐仙尊,您的弟子是否有别的安排?”没有弟子是一被带回来就已经定好了师尊的,往年都是拜入门下之后再由各峰挑选领走。今年的特殊情况,让管事有些不敢做决定。他小心地观察着棐风的神色,就见他淡然地笑了笑,说:“孩子认生,回去先随我住,三日的引路我会送他去学。”

忽然,他又想起什么,问到:“宗主峰头那几棵没发起来的铃桃树苗能种在雪峰上吗?”

管事思考了一下,问到:“雪峰上并不适合种植花树啊?这是为何?”

棐风看了看安静的里间,无声地笑了。“常看雪心难免如雪,常看花许能心中生花。”他说着,抬起一只手,指尖慢慢生出一朵粉色的花苞,随后缓缓开放,桃花香气弥漫四周。

说完事了,管事躬身告退,并承诺回宗门之后立刻会让人带树苗来种。桃花香气渐渐散去,在里间睡得正香的景珉翻了个身,睡姿勉强能看。棐风进去看了一眼,给他把被子掖了掖,那两只小手即使睡着之后也还是紧紧攥着。他好玩地捏着一只小手轻轻把手指推开,那肉肉的小手任他揉捏着,随后又像是梦到了什么,紧张地把他的手指抓进手心,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也皱了起来,绒绒的眉头紧锁着。

棐风俯下身,空闲着的手伸到他头上抚了抚,轻轻摩挲着那毛乎乎的发顶。不一会儿,小孩儿的噩梦就像是被这只大手驱散了,又重新恢复了天真的睡脸,只是小肉手还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指。

新弟子们都很安静的待在分配的房间里,等管事长老去叫他们。飞舟行驶着,跨过广阔的大地,一直飞到一片蜿蜒而神秘的高崇山脉上方,速度终于缓缓下降。不远处云雾缭绕,驶进云雾之后,豁然开朗。只见云雾中间,九座险峰环绕着一座较矮的山头,那山头四面八方与险峰相互连接,颇有包容宽广之意。九座山峰风景各有特色,飞瀑倒挂,彩霞环绕,祥鸟结伴而行,瑞兽穿行林中。其中一座更是高耸入云,让人望而生畏,那与云雾相连接的地方,白色的雪如幕毯般覆盖四方,端是清正雅洁,超尘脱俗。雾与雪相连接,白茫茫一片,行走其中如同行在虚无里,更能让人心生感佩。

飞舟朝中间的山头驶去,经过山门两侧如巨门一般的高大岩石时,所有人都感觉精神为之一振,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此时棐风正在房间里看着一卷书,一只手拿着一支细细的毛笔,似乎正准备往上批注。

管事敲门之后,他转头看了眼里间,然后轻声说了句进。

“仙尊,飞舟即将在新霞峰停靠,仙尊收拾好之后就可以领小师弟回雪峰休息了。”管事禀告完,得到棐风的回应后行礼告退。门打开的时候,外面新弟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传进他的耳朵里。那些大多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乍离开家,都是既紧张又兴奋,管事叫他们出来之后,便三三两两结伴站在门外议论着修行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门合上,那些声音也被重新挡在门外。棐风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一想到自己也有弟子了,他就忍不住高兴。虽然这个孩子的经历过于悲惨,但是以后他会给景珉最好的,一定不会再让他伤心难过。以后景珉也会和这些孩子一样,开心快乐的修行,如果景珉想,那他也一定竭尽全力助景珉证天道,问长生。

想着,他再次走进里间,伸手摸了摸熟睡着的小孩儿的小肉脸,满心满眼都是溺爱心疼之情。棐风想,看来自己最需要注意的事情是克制一下自己的溺爱,不要把小徒弟给教得不学无术了。想着,他仍然是笑,高兴和期盼之情溢于言表。


景珉还睡着,似乎是之前遭遇灭门之后又紧接着跟着棐风赶路累坏了,精神和身体都没有缓回来。虽然在驻地的时候棐风已经帮他梳理过身体,但是肉体凡胎的小孩儿本就脆弱,没有半个月不好缓回来。棐风任由他在臂弯里半梦半醒的歪着,还用厚披风给他包在身上。裹得他整个儿像一团翠绿的小春卷,堆在棐风的身上。

小孩儿时不时睁开眼看看他的脸,还挣出一只小手握住他的衣襟一角,像是这样才能安心下来。

棐风抱着他慢慢走下飞舟,步伐不经意间就放缓了。宗门其他长老有想收弟子的意思的都在飞舟边等着,忽然看见平日里对什么都淡淡的棐长老抱着个大卷儿下来,各人心中都有些讶异。

其中一个身穿白袍的青年男子想上前去打招呼,棐风却在他走上前来的时候就下意识的一转身绕开了。末了他还回头冲那长老不好意思的笑笑,轻声说:“我的徒儿正睡着呢,清长老下回再叙。”

溺爱,绝对是溺爱啊。清云暗自摇头,心想这小孩儿该是多有天分,能拜到棐风门下不说,还得此优待,只希望日后不要被惯成个“小魔王”。

其余人默默看着这个小插曲,转头又神色如常地去迎接新弟子们。那一双双眼睛都紧紧盯着从飞舟上下来的孩子们,期待从他们里招揽到一两个天分非凡的人,看得小弟子们心里直发毛。

过了半山腰,等到能看到雾的时候,也就能看到雪了。越往上走,寒气越重。他在飞舟里就已经传音给宗主索要的铃桃树苗就堆在山道两侧,只等宗门掌事安排人来种上。周围的寒气亲昵地凑到他近旁,棐风却皱着眉,心想这里怎么这么冷,要是把自己的小徒弟冻坏了怎么办,手上不自觉抱得更紧了。景珉浑然不知,缩在他臂弯里打着盹。

抱着小孩儿,不敢御剑,生怕风大把人吹着凉。等到他徒步走到峰顶的白色大殿前,棐风才松了口气。殿内有自热的法阵,他的殿后还有一处温热泉眼,那是平常为了方便封下弟子洒扫特意保留的暖泉。

白色的殿门缓缓打开,和煦的暖风袭来。里面陈设非常简单,迎门一扇花鸟屏风,屏风前的白玉香炉里正燃着袅袅白烟。绕过屏风,只有一张简单的紫木床榻,四角的青色帐子垂着,门外的风吹进来,帐幔轻轻晃动。

棐风刚要将人放上去,失去了他衣襟的景珉就不安地挥动着手睁开朦胧睡眼。眼前人容颜如上好的白玉般柔和细腻,精致的眉眼正含着淡淡笑意。这是——他的师尊。

景珉揉了揉眼,终于清醒过来,不确定地问道:“师尊,这是哪儿?”他飞速地看着四周,又看着正弯腰把他放好的棐风。他想,头顶的青色垂幔和飞舟的并不一样,师尊身后的景象也和飞舟不一样。难道是已经在山上了吗?可是弟子的房间里哪儿有这么漂亮的花鸟屏风,那屏风的刺绣栩栩如生,让人如同身临其境。

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他,不由自主地望着那扇屏风出神了。

棐风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说:“这是为师的寝殿,你的屋子怕是还没收拾出来,先在这里住着。”其实也是怕小孩儿夜里一个人睡觉害怕,反正是个小不点儿,也占不了多大块地方。不过棐风不打算说,毕竟景珉是个男孩儿呢,万一打击到他的自尊心了怎么办?

他偷偷打算完,又问到:“你可是睡醒了?饿不饿?”睡饱了就该吃饭,小孩儿就是这么带的。棐风心里肯定着,听到景珉“嗯”了一声,立刻就站起身去厨房找食材。景珉慢悠悠地爬下来,跟在他后面。小不点儿身上还穿着之前给他找的那件红背心,但是厨房不在寝殿里,一出门,他就冷得打了个喷嚏。

闻声,棐风转头看着站在门边被风吹得一个趔趄的小家伙,立刻回来一把把人抱回殿内,关切到:“怎么能出来吹风呢,你现在还是个凡人呢。等为师给你找两件厚衣服先。”琢磨着,他把人塞进榻上,打开被子将景珉紧紧包好,叮嘱到:“为师去峰下找你师兄们领衣服,你在这儿躺好不要出来,免得着凉。”叮嘱完,又情不自禁地掖了掖已经包的很紧了的被子团,才往门外走,出门之前,再次往屏风后看了又看。没办法,自己的小弟子,身板实在是太脆弱了。才八岁大的孩子,在他眼里,还不如刚出生的灵兽崽结实。

御剑离开的路上,他头一次对这满山大雪有了些许懊恼。

小家伙以后想出门玩玩,都得裹得严严实实,长此以往,会不会嫌这里闷得慌?无聊的慌?棐风的心里想七想八的,一路走神的到了新霞峰的理事堂。管事弟子看见他来,连忙把准备好的弟子袍和门人玉佩交给他。他的心里正在思考着要不要问问有什么小孩儿喜欢的玩意儿,一边想,一边已经说出了口:“可有小孩儿喜欢的东西?”

新霞峰,常年供给新弟子们修习暂住,理事堂里除了登记簿,就是各种门人必备物品。管事弟子看着眼前这一向很少露面的棐仙尊,愣了片刻,才慌忙答道:“本来是没有的,仙尊需要的话弟子下回采买一定带上。”

棐风听到没有,又恢复了心不在焉的状态,浑然不觉自己在理事堂找人要拨浪鼓小木马之类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就抱着东西御剑离开了。

被留在殿内的小棉被团子里伸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景珉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打量四周。这样一个几乎全白的大殿,似乎是用一整块白玉雕成一样,可是除了屏风算得上华贵,其他物件大多都是简单的木制品。温沉的香气被地热阵鼓动着弥漫四周,说不清是像什么,但能让人安心。

也许再过不久棐风就会回来了,他打了个哈欠,歪倒被子里,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梦里好像看见自己在漆黑的夜色里攀登,冷意刺骨却仍然坚持着往上走着,远处一棵庞然的古树下,青色人影伫立在突出地表的庞大树根之上,风吹过,雨点猛烈地砸下来,砸得他视线模糊,浑身冷痛。他颤抖着抬起手,能看见那人影朝他笑了笑,随后忽然脆弱地倒下,像一片无依无靠的叶子。

劈天盖地的雨水疯了似的砸下,雷电几次擦着他的身边落下,地上的人面色苍白,他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见那一身青衣沾染着血水,宛若一块碎裂的青玉。

棐风推开殿门,呼唤着自家徒儿的名字,喊了一声没反应,绕过屏风果然看见这小家伙又睡着了。他想了下,决定放他接着睡,自己先去找衣服和做饭。

他是从小在这儿长大的,旧衣物虽然用不上了,但都存在库房里。整座山头一共就四个屋子,除开他的白玉殿,其他的屋子都在稍微低一点的地方。

这间库房少说得有一两年没打开过了,门一开,寒风灌入,灰尘腾地也被吹起来。棐风掐诀除尘,然后皱着眉埋头在一堆箱子里翻翻找找。

总之先找点厚衣服应付起来,虽然是旧衣服,但比没有好。等小家伙休息一晚,明天再问问山下的弟子能不能做两身新的。御寒的法衣倒是有,但是凡人之躯穿着也不会有太多效果,还不如大棉袄有用。

等小家伙什么时候引气入体,再给他安排那些吧。

怀着一颗老父亲的心,棐风抱出了两身还算新的棉袄回了大殿。轻轻将衣服放在床头之后,又看了看被子里睡得不安分的小不点。似乎是梦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小小的两条眉毛都快皱到一起去了,眉心的痣红艳似血,此刻看着竟然有些暴虐的感觉。

“看这样子多少是有点像个小混球。”棐风呢喃着,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肉。被窝里的白玉团子不满地扭扭脑袋,继续酣睡着。

棐风去厨房里做饭了。烧火做饭这种事对他而言没什么困难,从六岁开始他就一个人在雪峰上了,自己搭着板凳在灶台前做饭到八岁,等修为进步不再需要吃饭之后,才很少来厨房。他闲着没事的时候,在厨房边上开了块菜地,这用阵法护着的一小块田,是雪地里唯一的翠色。他去地里拔了两颗萝卜,又摘了点辣椒,想了下,又拔了一颗白菜。

今天先炖个清水萝卜汤,炒个白菜吧。

大概是他真的不在乎味道,清水萝卜汤里飘着大块的萝卜,白菜里只有炒的过头了的菜叶子。就这样,棐风仍然觉得很满意。他端着菜回到白玉殿,看到小家伙已经醒了,正在被窝里发愣,于是把菜放在一边的食案上。

敞开的门外是一片白茫茫,往外看去,什么也没有。景珉看着雪地,正走着神。一双大手把他从被子里拎了出来,开始给他往身上套衣服。

旧衣服虽然用过了除尘术法,但仍然有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棐风身上的味道很像,柔和的气味环绕着他。景珉渐渐回神,糯糯地叫了声“师尊”。

棐风闻声,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穿好衣服后,带着他吓到地上,牵着小家伙去一旁的桌边吃饭。

看着热乎乎的米饭和这两道“简单”的菜,景珉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低头端起碗筷,大口大口地扒饭。

“好吃吗?”棐风轻轻地问着。只见小孩儿把饭咽下去之后,抬头双眼闪亮地朝他狠狠点头。

棐风心里奇妙的怀疑了一瞬。

吃完之后。屋外的天也暗得差不多了。棐风把东西收拾干净,关好门窗之后,回到自己的床榻前。小徒弟乖乖巧巧的坐在里侧,小手攥着被子的一角。棐风把人从床里捞出来,帮他解袄子。

景珉抿着嘴,白净的脸上有些发红。棐风摸了摸他的额头,关切地问到:“是不舒服吗?”看来山上还是太冷了。小家伙不好意思地异常小声地说:“师尊真好看。”在帐前暖黄的烛光下,格外好看。

棐风摸了摸他的脑袋,淡淡地回了一句:“皮相都是虚妄。”小家伙点点头,似懂非懂。

烛光下一大一小两个人,轻轻碰了碰额头。棐风试探着做完这个动作,景珉果然咧嘴笑了,小脸蛋上大大的笑意绽放,如一朵鲜嫩的桃花般璀璨。棐风被这笑意感染,融融暖意充斥心间。

“睡吧。”棐风把他塞回被子里,自己解开外袍躺了进去。

他的睡姿一向很端正,盖上被子躺好之后,身边却伸过来一只小胳膊。景珉一只手捏着他的袖子,侧过身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不出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日,新弟子都要早起去新霞峰聆听引导长老的训诫。末了,还要进行资质评定。在山下大招的时候,测定的只是是否适合修炼,新霞峰这次则是要根据其余各峰的现状测试弟子适合的修炼方向。

天光渐亮,太阳刚刚跃出云层的时候,训诫堂前已经聚满了人。叽叽喳喳的小孩儿们拉着各自的伙伴围在一起小声讨论着,还有小弟子在那里追赶打闹。

要出门了,小景珉还是没睡醒,棐风把他从被子里捞起来,给迷迷糊糊的小家伙穿上白色的弟子服,再裹上一件厚厚的青色棉袄,小手掌上套着一双有些洗的发白的棉手套,脑袋上一顶红色的小老虎帽子。小家伙像是打醉拳一样,每穿完一件,棐风一撒手他就软乎乎地往床上倒。脚上的鞋子不好找到合适的,棐风只能给他又多穿了一层厚袜子。小家伙迷迷瞪瞪的任他摆布完,被一件长披风兜头裹起来,抱进了温暖的臂弯里。

举着这个“小粽子”,棐风小心翼翼地步行下山,那时候天色还是全黑的,满天星斗闪烁着,月亮已经不见踪影。一直走到天边逐渐明亮,才赶到新霞峰的训诫堂前。还好他步伐快,不然真要赶不上了。

棐风看着堂前围满的小弟子们,心里略一思索,还是轻轻把景珉拍醒,让他下来自己过去。

小家伙揉了揉眼睛,点点头,朝着人群走去。脚上的袜子厚厚的,走起来有些踩不实,他起先还走得摇摇晃晃,后来管事师兄们出来点名了,他才迈开步子大步跑过去,懵懵懂懂地站在人堆后面,撑起眼皮听着点名。棐风则站的稍微远了一点,将大半身影隐在树后,皱着眉看自己的小徒儿。既怕他一个人在那里害怕,又担心自己出面会让其他小弟子不喜景珉。虽然以后他都跟着自己在雪峰修行,但是还是交点同龄的朋友更好啊。

老父亲一般的棐风,目光依依不舍地追着他的小徒弟。他的神色落在别人眼里,担心不舍之色一览无余。

清云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招呼道:“日安啊,棐师兄。”

“嗯?你怎么也这么早过来?”棐风转头,认出来人之后,疑惑道。

“我来看看父慈子孝图。”清风打趣道。

远处的小弟子们已经点完了名,正要被领着进训诫堂内,景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四处张望。棐风看着,从树后稍微走出一步。景珉看见他,才终于安心了似的咧嘴一笑,然后转头高高兴兴地跑回人群里。

“啧啧,要不是他长得并不像你,我真要怀疑他是你和哪个女子偷偷生下来的了。”清风笑着说完,拉着他往另一边走去,边又说到:“训话没什么可看的了,你那小弟子又丢不了,我带你去看看我昨天看中的那个小家伙去。”

弟子人数众多,一间训诫堂当然是装不下的,剩下一半人,在另一间讲学用的空屋子里听训。

清风带着棐风一起偷偷站在窗边,他扒着窗沿,指着那人堆里一个扎着粉色发带的小后脑勺儿说:“瞧,那个娃娃,真是天生做药师的料子。”

棐风站在他身后,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时,那颗小脑袋似乎心有所感,回头看见他们,一张粉嫩嫩的小脸上居然闪过一抹害怕的神色。棐风看看这个小女娃,再看看嬉皮笑脸冲人家挥手的清风,无奈地摇摇头。还说他这儿父慈子孝呢,估计等清风收下这小家伙,得比他还要过分。

扔下还在那对新弟子抛眉递眼的好友,他若有所思地回到训诫堂前。小弟子们已经听完了训,一群小不点里,不少人在摇摇晃晃地打盹。今天的云层很低,远在训诫堂的高度之下,金色的霞光洒在洁白的云彩上,像一层绚丽轻纱铺满天际。日光斜斜撒入门内,光芒照得弟子服竟然有些白得耀眼。稚嫩活泼的小孩儿们,像一团团炽热纯白的火焰,燎得初春的空气都暖了起来。

再过一会儿,倒是该饿了。今天起得太早,都没来得及给景珉做早点。白玉殿内也太过简单,总不能让小孩儿趴在他那张简单的旧案上写字,那高度也太低了,只适合看书赏花,对幼童的脊背发育无益。该找人做一个院子给景珉住了。

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屋子里那个站在人群里努力挺直背的小家伙身上。别人的身上都是花花绿绿的新棉衣,只有他身上还穿着自己那件有点旧了的布棉袄。

唔,还是准备的太少了。

心里想着,于是召出木剑又飞速往雪峰而去。

回去时,山道旁的铃桃已经有人在种了,法阵上的桃花树长得很快,阵法启动之后,花树苗飞速地抽条,一直长到与对侧的枝丫相接触之后,才停止那肉眼可见的成长。

他下了飞剑,缓步走在这条焕然一新的道路上,新奇地打量着这二十年来从未见过的景色。周边的雪地映衬着粉色的桃花,绚烂夺目。

最后,他走到山顶,看着周围一片空旷的白,思考了一瞬,在白玉殿稍远一点的一处背风之地,用剑削出一块平地,周围落满了正好与树林相接。

有了树木山体挡风,再接上暖泉水,应当能勉强住人了。这里一眼看去,虽然寂静,但比那独自矗立在山巅的白玉殿更让人安心,等会儿就让管事弟子们在此盖一间简单的小院,想必会是个适合修行的好住处。

传音符飞去了该去的地方。棐风收好剑,回到自己的小厨房里,开始琢磨蒸馒头。面还是不久前弟子送来的,应该没有陈。他们上山次数不多,但是通过观察送来的东西知道,棐风平日的爱好很接地气,虽然做出来的菜不怎么样。

估摸着馒头出锅的时间,他去山道边围观弟子们种树。领头的弟子朝他行了个礼,恭敬地说到:“仙尊,一共两百株苗,再有一个晌午就能全部种好了。”

棐风点点头,说了句“辛苦了”,然后站在一旁看了会儿。弟子们行过礼,继续拿着阵盘种着。这种桃树结果不多,秋季的时候才会成熟,形如铜铃,每个也只有婴儿的拳头大小。味道倒是甘甜,果核也小。

他一身青衣站在粉艳的花树下,不但不俗,反而让人感觉心头一阵轻松,像被春日杨柳提上的微风拂过一般,微微的痒意从心里偷偷往外钻。

山道旁有个弟子惊呼了一声,就见他面前的阵盘异样的闪烁了一瞬,一棵铃桃树长得过了头,树上的枝丫茂盛地垂下,几乎挡住了整个石阶路。棐风一道法诀打入阵盘中,铃桃树的长势才暂止住。那名弟子脸涨的通红,低着头对棐风告罪。棐风只好笑地看了眼他,走过去,一边用木剑帮他修理挡道的桃枝,一边带着笑意说到:“往后施法可要认真点。”

抖落的桃花瓣就这样落在他的肩头,花雨纷纷里,棐风的笑意如春风拂过,连雪峰上的冷意似乎都淡了几分。

那弟子点头喏喏,脸红着道完谢,目送着他抱起折下来的桃枝缓缓走向山道尽头。

棐风抱着仍有花苞的桃枝回了白玉殿。

随手找了个花瓶,把花枝泡上之后,拿了个储物袋去厨房包馒头。

带着白面馒头香气的雾从厨房敞开的窗里跑出来,棐风心想闻起来还不错啊。他小心地打开蒸笼,捡了一个捏的比较丑的,拿起来咬了一口。呸,发苦!

他皱着眉思考了一下,寻思着到底哪里没弄好,一边继续检查别的馒头。还好有苦味的不多,看来是揉面的时候没揉匀。他每一个都撕了一点下来尝过,然后把没问题的再装进袋子里,也就五个。

剩下这一堆七八个残次品就让他们躺在蒸笼里反省自己好了。按照记忆里的流程做菜的棐风认为出现这种情况是食材们自己不够努力,并且毫不感觉到惭愧。

反正吃不了的东西放在这里就会有灵兽自己来“处理”掉。

带着这五个大馒头,他满意地御剑去找景珉。

这个时候的小弟子们已经在测资质了,所有人都排着队站在训诫堂前。小家伙们挨个在门外等着,排得比较后的弟子已经趁着师兄师姐们不注意,在那里偷偷玩闹起来了。而前面进屋的人,也大都是嬉笑着跑出来的。毕竟不是什么很严格的测试,只是为弟子们分辨适合的方向而已。十一二岁的孩子,哪怕是现在选定了方向,以后也能再更改,没什么需要在意的。

棐风找到排在后面打哈欠的景珉,偷偷从背后拍了下小家伙。景珉还以为是别的孩子找他,皱着小脸一转头,发现师尊就站在他身后笑着看他。一早上没见了,他转身一把抱住棐风,把头埋进棐风的袍子里蹭了蹭,软软地叫了声“师尊”。

这小家伙,才只到自己腰的高度,他一低头就看见毛茸茸的只扎了一个小马尾的脑袋瓜,情不自禁地又挼了一把小脑瓜。

真是好顺手的高度,不怪他。

摸完,他拍了拍撒娇的小徒儿,把手上的储物袋递给他,让他现在吃一点,下午也许没时间回去吃饭,剩下的到时候饿了再吃。

正好又是在队尾,棐风蹲下来,拿出一只竹筒,这里面是他自己炼的雪露,还没来得及酿成酒,仍然是只有淡淡甜味的水而已。他替景珉拿着竹筒和储物袋,满眼笑意地看着景珉抱着白面馒头狼吞虎咽的样子,时不时把水递到他嘴边提醒他喝一口。

这小孩儿吃饭的时候格外专注,看起来胃口很好的样子,还不管吃什么都倍儿香。棐风偷偷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还真是好养活啊。


吃得差不多了,棐风拍拍手站起身,陪着景珉排队。前面的队伍也差不多走了一小半了,剩下的孩子们打打闹闹,没有注意到队尾的他们。景珉看了看自家师尊背在身后的双手,咬咬唇,还是伸出手来捉住了棐风手肘边的衣袖。

“想要我牵着?”棐风这才反应过来,好笑地把左手递给他。才离开父母,八岁大的孩子,很难有不怯场的。其他孩子大都是因为和同伴打打闹闹,没去在意,也只有那些一个人前来的小孩儿,会偷偷胆怯了。既然已经是自己的弟子了,棐风当然没必要让小孩儿遭罪。他宠溺地捏了捏手中的小肉爪,这一切在他眼中,全是新奇而陌生的。

带小孩儿真好玩啊。棐风看着身边这个一牵着手就明显放松了下来的白团子,发自内心地感慨着。也许他真的很适合带小孩儿?不不不,之前宗主他老人家的小弟子来自己峰上的拜访的时候明明自己还嫌烦呢。一定是因为这是自己的小弟子吧,白白圆圆的,能吃能睡,多么惹人喜爱。

而关于修炼前途,棐风倒是完全没考虑过。

于是当训诫堂长老皱着眉头把暗淡的法盘放下时,棐风才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立刻伸手捂住了小孩儿的耳朵。

长老那句委婉的“或许适当锻体能带来些转机”,只模模糊糊地漏了些音符进耳朵,但是从长老失望的神色上,景珉已经立刻明白了过来。是啊,自己从小在村里长大,除了饭量大就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了,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成了仙人的弟子呢。

他低垂着眼,任由棐风费力地捂住他的耳朵,随后这双手的主人像是急了,又俯身来看他的脸色。瞧见他脸上的失落之后,更是一把将人抱起来,裹在披风里,急匆匆地离开了训诫堂。

一路上,所见到的人无不是用惊讶的眼光看着他们,过了今天,训诫堂的消息也许就会传遍整个元无宗:几乎从不出雪峰的隐仙棐风,亲自去凡间带回来的小弟子,是个不能修炼的废物。

棐风不在意外人对他的质疑,他只担心自己的小徒弟会因此心生不满,甚至自暴自弃。修炼对他而言就是喝水吃饭一样简单的事,甚至呼吸间也能吞吐灵气,淬炼自身。他当然不觉得宗门的心法有多么厉害,有他自己在前,他不信世界上有他教不了的“肉体凡胎”。可是人一旦心生怀疑,就容易陷入自暴自弃,哪怕只是遇到一点点不顺意,也会有可能会将原因归在自己身上。

自己的徒弟还小,怎么可以让他听见那些话?小孩儿心性不坚,当真了怎么办?

他一边恼怒自己不该抱着让他交朋友的心态贸然带他去新霞峰,一边又偷偷观察着怀里的小孩子有没有在哭。

可是一直到走过了那已经种完一半桃花树的山路,臂弯里的人都没有动静。

他缓了口气,掀开披风一角,却瞧见一张满是惊慌的脸。那样的神情,就像是迫不得已偷了谁家东西的小贼,突然被人当众指出一样,心虚又委屈。棐风的心当时就软得一塌糊涂,他托着小家伙的脑袋,两人额头相抵,蹭了蹭,随后轻声说:“不要怕,你是我认定的徒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

说完,轻轻掂了下臂弯里的小孩儿,像凡间许多的长辈一样。一切他脑海里存着的东西,在他做出来的一瞬间,都是如此的让人陌生又熟悉,而这次小孩儿却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笑开,反而突然落下两行泪水,两腮鼓鼓的,小嘴抿成一条直线,小脸蛋努力的绷着不想发出哭声。

上回哭,还是在他阿爹阿娘的坟前呢。这才多久过去,竟然又让小徒儿哭了。棐风心怀歉意地抚了抚他的背,将小脑瓜按在自己肩上,轻声安慰着。步伐跨进白玉殿内,将门窗都掩好,免得风吹进来,让正处于心伤的小家伙着凉了。

他抱着小孩儿在殿内一边拍着背,一边踱步走着,忽然看见先前留在案上的桃花枝。他拈起一支来,挠了挠小家伙哭得通红的耳朵,逗他说:“乖乖,不哭了,师父给你变戏法看。”

景珉闻言,哽咽着抬起脸。

耳边挠他的那支桃花在棐风手里晃了晃,最上端的花苞缓缓开放,花蕊中,一个只有绿豆大小的,穿着桃红色衣裙的仙子,伸了个懒腰抬头,正对上景珉哭得通红的大眼睛。小仙子惊讶地捂着嘴,看看景珉又看看棐风,随后明白了什么似的,从花蕊中站起身,朝着景珉飞起来,飘在他的眼前。

景珉忘了哭,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桃花精,愣愣地伸出小爪子。

小桃花精于是绕着他的指头又飞了两圈,站在他的手指上,又是朝他行礼作揖,又是学小动物走路的,终于把他逗得破涕为笑。

景珉笑了,小桃精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她化作一点粉色的光,轻轻飞入了景珉眉心的朱砂痣里。桃花的香气散开,一时间两人身上都是那股暖暖桃香。

“饿了没有?”棐风好笑地看着还在呆愣愣地笑着回想小桃花精的景珉。

小家伙回过神,小脑瓜立刻垂下去,两只小手捏在一起,不敢看他,只微微点了点头。

还知道不好意思啊。棐风想着,把小家伙放下地,又将书案上的桃枝递给他,柔声说:“帮为师收拾一下这些,然后放进花瓶里,好吗?”桃枝不多,花瓶也小小一只,就在旁边。见小徒儿乖巧地点头,他放心的去了厨房。

这小孩儿一哭完准饿,他也是从脑海里翻出来的“经验”,不知道是从哪里知道的。按照这些与生俱来的“经验”,他开始思索着午饭。最合适的菜还是鸡蛋羹和丸子汤之类的肉食,他看了看清贫的厨房,抉择一番之后,还是提着剑走向了远处的树林里。

青衣仙人提剑,悄然无声地行走在雪地上,身姿飘然如叶,剑意凌然似雪,寒芒闪过,精准地命中了——一只野鸡。

带着收拾干净的一块肉,和从窝里掏出来的两颗鸡蛋,棐风满意地回到厨房。之前一个人的时候做饭都像是玩闹,总感觉吃与不吃都一样。现在一想到自己要做给小徒弟吃,他就格外来劲啊!

挽起袖子,棐风热情满满地架火起锅了。

屋内,小小的景珉,正歪歪扭扭地坐在书案前面,拿着桃枝发呆。桃花精飞入额心的红痣时,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那声音像是师尊的,但是又格外的痛苦。好像是谁的一声闷哼,惊讶而短促。除此之外,他还突然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当时眉心处微微灼热了一瞬间,随后因为流泪而发痛的眼睛突然感觉舒服了点。桃花的香气不仅仅是在自己身外徘徊,甚至好像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被桃花香抚过,舒畅感遍布全身。

景珉想,也许这只是仙子给的赠礼吧。

他抿着嘴,想起来在训诫堂时长老说的那些话,心头虽然还是酸酸的,但是已经不再想哭了。师尊说要他,师尊一定不会食言的。他一定要努力修炼,哪怕只有一丝丝机会,也要证明给他们看,自己是够资格当师尊的弟子的。

不多时,棐风做好了饭。他拿着一个托盘,将两道菜摆好,又打了一大盆米饭,摆在一起,像奉餐的杂役似的,托着饭菜笑眯眯地推开门,嘴里还吆喝着:“上菜喽——”。这幅样子要是让其他人看到,估计得以为他被夺舍了吧?棐风心里抱着故意逗小孩儿的心思,却没想到推开门就看到小孩儿正站在门前,一副想开门出来的样子。

“师尊……”景珉也惊讶地看着他,随后抿着嘴笑了。笑什么两个人当然清楚。但是棐风却突然懒得逗他了,把食盘往他手里塞,说道:“怎么要出来,外面这么冷。让你做的事做完了吗。”转头一看,案上的桃花枝倒是都插在瓶子里,但是看着歪歪扭扭的,显然没用心修剪。

好啊,小家伙,真是一好了就不听他的话了。他低头拿食指指节在小孩儿的脑瓜上轻轻敲了一下,故作严厉到:“去吃饭!吃完饭再把桃枝重新修剪一遍!”

景珉委屈起来,撇撇嘴,想哭但是又忍回去了。他端着食盘,仰起头看棐风,大眼睛里满是晶莹泪花。

这小子真是找到他命门了。棐风气闷地想着,没忍住又使劲摸了他的脑袋一把。最后还是放柔声音,说到:“好了,先去吃饭吧。”

记忆里凡人之间的师徒都是怎么相处的?书里好像是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是棐风对养儿子没什么兴趣,他还想着要是收回来的弟子年岁稍微大一点,就以兄长的姿态来教育。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变成“慈父”的角色吗?他回想着,看着景珉大口吃饭的样子,问了句:“好吃吗?”景珉嘴里含着饭,这次倒是没有那么快的就点头了,也许是不像昨天一样饿急了,他咂摸着味道,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小脸上就差写着“凑合”两个字了。

棐风叹了口气,说:“不好吃就说,为师下次做饭再改进改进。”

景珉却慌忙把饭咽下去,咧着嘴说:“师尊做的饭已经很好吃了,和我阿爹的水平一样!”这话说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又散了,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样恹恹的。棐风早就忘了要教训他的事,赶忙换了位置坐到小家伙旁边,搂着他轻声安慰到:“不要想了,他们也已经转世投胎了,以后会过得很好的。”棐风揽着人,轻轻晃着,手慢慢地拍抚着他的后背。怀里的景珉抽噎了几声,随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从棐风的手臂中挣出来,放下碗筷,就在他面前拜了下来。

棐风意外地看着这个拜伏在地上的小家伙,只见他行着一个今天才去训诫堂学来的拜师大礼,对着棐风叩完头,然后直起上身,稚嫩的小脸绷着,一字一字的说到:“弟子景珉,愿终身侍奉仙尊,聆听仙尊教导。”

童音虽然稚嫩,但话说的字字清晰,也没有再思索,显然是想好许久了。难道刚才他想要开门出来,就是找自己说这些话?棐风想着,伸出手来把小孩儿扶起来。他摸了摸景珉那些扎不住的碎发,又抚到那颗朱砂痣,刹那间很多画面袭来,又光速掠过,那些画面像是他在收徒前占卜所看到的内容,但是又有许多画面未曾见过。他只能知道,自己与弟子之间的缘分,来源于一棵参天古木。

其他的事情,看不清也抓不住。

他不觉得自己的记忆有残缺,反而,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被人塞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只是他,那个在雪峰上生活了二十年的他,前尘与他而言只是一些无关的片段,比如那存在于脑海里的,一幕幕主角各异的场景,那些凡人生活的边边角角,都不属于现在的他。所以关于那棵树,和刚才那些看不清的画面,他不打算多想。景珉会成为自己的徒弟,是因为自己想带他回山,不是别的原因。

他思索着,朝还一脸期颐的景珉点点头。“作为赠礼——”棐风说着,伸手从脑后将那带着绿叶坠子的发带取下来,系在景珉的脑后。

小孩儿一头卷卷的乱发,被发带再次束好。再过不久,额前的碎发也会长长,童年时期的小黄毛长完,就该变成乌黑漂亮的青丝了。棐风满意的看着粉雕玉琢的景珉,心头一阵莫名的感动。他把小孩儿再次抱进怀里,带着他一起开心的摇了摇。没办法,和小孩子在一起,总是忍不住做这种幼稚的事。他的心里满是暖暖的喜悦之情,恨不得再捧着小家伙的脸蛋亲两口。景珉得了礼物,又正式的拜完师,也高兴得咯咯直笑,鼻涕泡儿都笑出来了。

两个人就这样莫名的开心了一下午,之前在新霞峰上的那些伤心烦闷,倒像是被风吹走了一样,偷偷就消散了。

傍晚的时候,山下的桃树种完了。

棐风带着景珉去看,顺便叮嘱他以后住处的问题,以及这山有多高,峰有多少。明日新霞峰肯定是不去了,交朋友什么的也就当不存在吧。反正他棐风也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不在乎认不认识其他人。

在山道上牵着景珉散步的时候,清云急匆匆地来了。他从自己的酒葫芦上跳下来,一下来就抓着景珉看。棐风面露不善地把景珉拉到自己身后,清云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解释到:“我一听说就赶忙过来了,想看看是否我能帮得上忙。”他自己选定的弟子天资聪颖不用说,本以为自己好友的弟子应该也有不凡之处,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状况。

山道上的风吹落许多桃花下来,棐风只觉得有些不是时候,他抱起景珉就准备回去,清风拉住他,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丹药,诚恳到:“这些都是我原本准备送给我那徒弟的,我亲自炼的,你且拿去——”

棐风抿着嘴,胳膊一抬,扔下一句“多谢挂心,改日再叙”就急匆匆转身走了。景珉眨着眼,回头看着清云,又看看棐风。过了会儿,已经到了白玉殿外,景珉一落地,就问到:“师尊不喜欢刚才那位仙尊吗?”

棐风思索了一会儿,说:“不是不喜,只是怕……”怕清云提起他的弟子之后景珉又要难过,所以干脆别见那嘴上没个把门的家伙了。

他犹豫的神色,在景珉的心里只是又一个不能理解的大人的谜语。很快,景珉又换了个问题:“师尊,殿外空荡荡的,怎么那些树不长到这里来?”他指着远处粉色的山道说。棐风松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回答到:“从前这里要练剑用,你喜欢的话我们再种一棵。”毕竟这里空地多,去哪儿练都一样。

殿内的桃花瓶被抱了出来,景珉抽了一枝递给他。纤细的桃枝在他手上微微散发着荧绿的光辉,不过片刻,断面竟然生出许多细弱的根须。

二人拿着这枝小苗,来到白玉殿后面,在暖泉边,用棐风的剑刨出一个小坑。景珉小心翼翼地把树苗放进坑里,然后让棐风覆土。末了,棐风将剑插入桃枝苗前的土里,掐诀催动着剑中灵气灌入地中,法阵在树苗周围形成之后,还在风里东倒西歪着的小苗瞬间坚韧了许多。

“往后每三日来浇一次暖泉水就好了。”棐风说着,将木剑取回。

跟在身边的小团子点点头,笑着说:“弟子一定会记得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开开心心地种下这代表着师徒情谊的小苗之后,又快快乐乐的回去了。这样温暖的情绪,就像是一丛火苗,悄无声息地一点点舔舐着峰顶的积雪。


霜花耽人眼,香酒乱华发。

距离上山已有一个月了。山道旁的桃花开得正好,棐风用桃花加上雪露,将酒酿成坛埋在桃树下。大概是受凡间的“女儿红”启发,他笑着对景珉说,等他成年的时候,再一起饮这坛。

这是雪峰上第一年盛开的桃花雪酒。

之后又一月过去,初夏将来的时候,小院也盖好了,雪线退到了小院附近,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看不到了。峰上的雪只有一处永不会化,随着季节更替,其他地方的景色则各有不同。

一个 天气晴好的下午,棐风抱着景珉去看小院子,跟他指着其中的二层小楼,说:“从白玉殿北边,可以望见这里。”只是遥遥相望,看不清人。景珉却像是才明白过来似的,苦着小脸问他:“师尊不跟弟子一起住了吗?”

“修行需要清净。”棐风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带着还一脸不愿的小家伙去看院子里的布置。小小一个庭院,中间放了一口水缸,养了些许莲叶。两侧都是游廊,小楼在朝着南的角上,然后是一间长屋,隔成三间,一间厨房,一间书房,一间卧房,茅厕大概盖在院外了。

里面布置的花草很简单,只有几盆抗冻的菊花堆在小楼下,院中新铺的石板倒是干净整齐,估计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小草冒出头来。

这样具有凡间风格的院子,倒是还没住过。棐风也就想了一下,当然还是得回白玉殿住的。

腰间的佩剑轻轻抖了一下,棐风不悦地低头看了一眼,它便又安静下去了。

将小孩儿放下来之后,牵着他慢慢转了一圈,很快就溜达完了。他这次来的时候,已经带上了小家伙的“家当”,包括这些日子以来搜罗的各种玩意儿。将人放在院子里自己玩儿之后,他就掏出储物袋开始忙着收拾了。

铺被子,归置衣物,以及填充厨房,和把一些他觉得有意思的话本放上书架。做完,他满意的看看逐渐有了些人气的小屋子,叫来还在院子里蹲着揪那几盆金菊花瓣的景珉。

“衣物都放在这个柜子里的,这是夏季衣物,这是冬季衣物,自己放的时候不要混在一起。”拉着他,又去了书房:“这是话本,这是闲暇时的课业,笔墨纸砚都存了一些,在下面的箱子里,不够了再找我要。”

接着又去厨房,指着灶台上的东西到:“这些东西拿取的时候要小心,平常吃饭还是去白玉殿,等你再大两岁我再教你做饭。”

老母亲一般的念叨完,他低头含笑地看着还是很不舍得他的小徒弟,又说到:“从这里上山,以你现在的步伐,大约走个半日才能到,等以后长大了,走一个时辰就可以见到了。”像是为了安慰他似的,棐风蹲下来捏了捏他的小手,温声劝到:“从今日起,就要开始锻体了,艰辛一些是应该的。往后人生还有许多事情,为师或许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你要慢慢学会自己生活,好吗?”

道理很多,也不能一一讲明,但愿小家伙适应过来之后,慢慢明白。

景珉抬起头,乌黑的眼珠子就这么盯着他看,像是过了很久。随后,小家伙坚定地点了点头。

棐风抱起他,和他贴了贴额头,然后带他去了院门口。门上挂着的小小木牌还没有名字,他用手指抵着木牌,轻轻滑动,工整雅致的字浮现:景珉。

挂上了弟子院牌,以后杂役就会按时上山送来所需要的杂物了。

棐风抱着他回了白玉殿,在殿前和他又一起晒了会儿下午的日光。白玉殿周围的雪还是那么厚,就像是被时间遗忘一般。举目望去,周围皆是白茫茫一片。只有山道上那一点粉色,还算是温和。

已经习惯了在殿外就自己把棉袄穿上的景珉,抬头看了看还在发呆的棐风,拉拉他的袖子说到:“师尊,你说今日带我锻体的。”棐风回过神来,思索了一下,带着他去了殿后的暖泉。

这里温度稍微高一点,泉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儿,热气腾起,如仙似梦。

棐风在空地上随意地打了一套拳法。景珉跟在他身后挥舞着小手努力跟着打。就这样,棐风放慢速度打过五遍,然后就坐在一边看景珉自己打。空气中的灵流在自己的身边就像风一样随着他的身形而动,随意调用,但景珉却始终只能如同一个外人一样,任由他如何挥动拳头,灵流也始终无动于衷。

天地万物,就算素质再差,既然能存在,就一定有与自然相融的地方。他将剑取下来,随手插入身边的土地里,随后掐诀默颂。灵光隐隐闪耀着,从剑身出发,化作一条线钻入地下,在景珉周围的地面上勾勒出一个简单的阵法。阵法上的灵气包裹住之上的所有灵流,不由分说地扑在景珉身上,寻找着能与灵流相融的地方。

正闷着头努力挥舞着拳头的景珉只觉得忽然间自己眼前亮了一下,随后眉心处一阵清凉,整个如同置身于树林间,湿润而清新的气味袭来,刚才还有些烦躁的心情忽地就消失了。

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他的眉心轻轻落下一吻似的。

他忽地回过神来,小脸涨的通红。棐风感受到灵力被吸收了一丝,满意地睁开眼,看见小徒弟脸憋得通红,还以为是怎么了,忙起身去查看。小家伙收了拳头,却只匆匆朝他行了个礼,就说自己不舒服,想休息,然后往自己的小院跑去了。

棐风只来得及叮嘱了一句夜里盖好被子。

第二日天亮不久,棐风就听见殿外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他披着外袍起身,就看见小家伙跑得满头大汗,棉袄也脱了,只穿着弟子袍,热得在雪地上走来走去扇着风。见他开门,大声的拱手行礼到:“师尊日安!”倒是活力满满的样子。

棐风挥手让他赶紧进来,大殿内的暖阵烘热,景珉只能把棉袄彻底放在一边。他跟着棐风到了屏风后,棐风正在穿衣,一段素白的腰带把纤细的腰身勾勒得更加妖娆,随后又披上了那件青色的外袍。挺拔的身形如隐没在青烟中的雪松,望一眼就让人想要走入深林一探究竟。

景珉跟在边上,晶亮亮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脸颊微红,说不清在高兴什么。

棐风低头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扶额到:“穿个衣服你也这么盯着为师,莫非羡慕为师的衣裳吗?”他一个月前可是已经给小家伙买了不少衣物了,包括往后一年替换的大码的都买了不下十件,怎么这小家伙还这样盯着他看?

“师尊好看。”景珉不好意思地一笑,一双晶亮的桃花眼还是只盯着他看。

“为师去做饭了,自己看书。”这句话这几个月棐风也已经听了不下数遍了,他笑着摸摸小家伙的脑袋,不以为意地走了。起先他都会认真解释皮相是什么,为什么这些不重要,等他解释到第三遍的时候,看着景珉那认真的小脸,忽然就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了。

小家伙也许只是太坦诚了。

他好笑地想着,把柴火点燃,望着灶门的火焰出神。

忽然间想起,现在也不过是巳时,这小孩得是起的有多早?锅里的粥已经煮上了,他轻手轻脚地回到白玉殿前,从窗子里往里看,找不到人。他用神识扫了一遍,发现小家伙竟然趴在他的枕头上睡着了。

看来昨晚是认床没睡好,所以一早就跑来了。长此以往可不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腰间的黑色木剑闪了一瞬,一道少年的声音传入脑海:“兄长,你别太溺爱他了。”少年像是刚睡醒一样,说完打了个哈欠。

“要你多嘴。”棐风在脑海里回到。

少年声音软软地哼了一下,不再多说什么。

等到粥煮好了,他端进白玉殿的时候,景珉还在睡着。正好要等放凉,棐风干脆轻声走到床边,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

那歪了的发髻上扎着自己送他的白色发带,尾端软软地垂在颈窝里,小小的绿叶坠子被体温捂得温热。他没有提过的是,绿叶坠子和自己的木剑一样,都能与他本身感应,只要离得够近,甚至能寄托神识,传达感知。坠子挨着小孩儿软软的颈肉,棐风为了避嫌,早就已经将神魂从绿叶坠里撤回来了,可此时看着这家伙睡得香甜的样子,竟然好像还留在那颈窝里一样,浑身暖融融的。

棐风无声地勾起唇角,再次挼了一把毛绒绒的小脑袋。

等着粥凉,不着急叫人的这会儿功夫,他想起昨日练拳时的事,于是手上灵力引导着空气中的灵流,在小孩儿周身查探。一切都很普通,只有眉心那点朱砂痣好像对他的灵力很亲和,像是在呼唤着自己的灵气往那里去一样。而周身则如同一块顽石,灵气经过,毫无波澜。

也许各人有各人的机缘,景珉的入道要更艰难一点。可是徒弟总要长大的,以后成年了,更是要振翅翱翔,闯荡四方,自己总不能一辈子跟在后面喂饭吃。

他忧愁地想着,手上的灵力才刚收了回去,景珉就惊醒了。

“师尊!”景珉嗫嚅着叫了一声,带着泪水的眼睛睁开,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棐风。他扑过去紧紧抱住对方,脑袋埋在衣襟里蹭了蹭,活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小狗。

棐风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问到:“梦到什么了,吓成这样。”景珉闻言,抬起头明明很委屈,但还是扯出一个笑说到:“记不住,弟子一醒来就忘了。”他说完,默默垂下头,不再说话。

拍了拍不说话了的小家伙,他牵着景珉去食案前,把勺子递给他说:“吃吧,忘了就不要想了。”

过了会儿,又说到:“从今往后就习剑吧。”

这是他思考之后得出来的唯一办法。剑修虽然也需要运转灵气,但是前期锻体与练气相结合,可以让景珉多尝试一些,何况剑道最能磨炼心志,很适合景珉。再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冥冥中的感觉,似乎成年后的景珉手里该有一把剑。

如果这也是天道注定的事,那就不妨先往这边走着。

修剑的事景珉懵懵懂懂的同意了,在棐风的眼里,自己说什么小家伙都不会反驳,可是他却不想借由信任来为景珉决定人生,等他喝完粥,棐风自己提着剑来到殿外,朝着山道的方向,给景珉演练了一些剑招,又讲解了许多关于剑修悟道的传闻故事。

正午的太阳高悬空中,在寒冷的白玉殿旁只觉得冷和刺眼,阳光落在雪地上,反映的光如刀光般锐利,这就是白玉殿前常年的景色。棐风平持着的那把黑色木剑,像是要把天下所有的光和热都吸进去一样,与白色的雪地一比,竟然如深夜般可怖。杀意在无锋的剑身上游走,随着剑招变幻,竟然隐约有种压抑的畅快。持剑的人嘴角含笑,为了不伤眼,又或者根本无需抬眸,他始终垂着眼皮,像是看惯了生死的修罗,不在乎剑尖所指的人,也不在乎谁的怨恨,只有杀灭,才是他持剑的意义。

“剑道就是这样的,阿珉理解了吗?你真的要修剑道吗?”棐风回神收剑,一边说着,一边满怀歉意地朝站在门下的小家伙笑了笑。修罗的身影霎时间碎裂消散,只剩下如松如兰的青年,站在雪中含笑回望。

棐风的剑意很简单,剑的存在不是为了守护,就是为了夺走,从前他没有要守护的人,也没有要夺走的东西。他的剑意只有纯粹的杀意,指向让他不喜的人。他自己清楚,如此暴戾的剑道,不适合传授给小孩儿。

如果景珉真的同意的话,他当然另有打算。

小孩儿没急着回答,隐在门里的身形看着白团团的,脸上的神情有些怔愣。日光照不到门槛了,他却觉得自己就在阳光下,身心都能被棐风一眼看穿,一览无余。

景珉又低着头行礼告辞了,走前只说“回去打坐”。

前两个月里,棐风是教了些基本的引气入体的修炼方法。两个月过去,也成效甚微。棐风看着小家伙想逃跑一样的背影,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剑招吓到孩子了。手里的木剑抖了抖,一个穿着青衫的少年,突然出现在棐风身侧。他的眉眼里与棐风有许多相似之处,身量也不过才到棐风胸口。少年一出现,棐风就面露不悦,抬起剑竟然就要斩下去。

“好兄长,哪有一见面就这样打招呼的,我都睡了许久了!”少年灵活地躲闪着,脸上还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嘴里不住的揶揄着:“瞧你为那小徒儿殚精竭虑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孽子呢。莫非你这几年真的背着我下山去体验了一番红尘?”

少年身形一闪,站在白玉殿的檐上,半蹲着,笑着继续说:“兄长,动静小点,你那小弟子还没走远呢。”棐风神色变了变,脸上的不耐烦也僵住了,他扭头看了一眼景珉离开的方向,随后又横了少年一眼,恶狠狠地捏着剑回了白玉殿内。

屋檐上的人“哎哟哟”地叫着,捂着自己的手臂,一边告饶一边跟他走了进去。

“好端端的在里面睡觉,醒来干什么。”棐风端起茶杯,也不想喝,心里还在琢磨小孩儿那仓惶离开的背影。

坐在他对面的少年非常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不慌不忙的喝了一口,感叹到:“还是这么好喝,兄长摆弄这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起来真是格外有耐心。”他意有所指,棐风当然听得出来,当即就要夺回茶盏,一伸手没抢到,索性垂着手,用冷漠的眼神盯着对方。

“哎哟,你对种树的弟子都能辞色温柔,怎么对我就一定要这么恶狠狠呢?”少年捏着茶杯,一只手托腮,用那张与棐风九成相似的脸看着对方,眼神里却满是挑衅。

“有事说事。”棐风神色冰冷,格外珍惜字句地回道。

“兄长,那小孩儿不对劲。我能感觉到,他与我们渊源颇深。”少年收敛了一点,目光移到棐风的头上,那里只有一段朴素的青色发带,绑成一个马尾,垂在他脑后。“你的发带竟然送给他了。”少年神色中流露出一丝伤感,继续喃喃地说着:“以前都是我给你梳头的,你还说要给我刻一个一样的。”

“段果。”棐风打断了他的伤春悲秋,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少年回神,眸色深沉地看着棐风的眼睛,语气认真地说道:“兄长,这一劫不好过,恐怕要危及性命。”话已至此,棐风轻轻点了点头,看向身量削瘦的少年,默了默,问到:“睡得还好吗?”

听到这难得柔软的一句话,少年开心的笑了起来,打趣的心思又升了起来,回答道:“虽然不比兄长的生活多姿多彩,倒也还算得上睡得香甜,兄长要不要猜猜我在梦里都见到了些什么。”

棐风已经后悔多问这一句了,他依然拿起剑,嘴里念诵了一句什么,少年就笑着渐渐消失了。一阵绿色的光辉闪过,剑身亮了一瞬,随后归于沉寂。

“没养好还要跑出来乱蹦,小心魂飞魄散。”棐风说完,将那一只落在桌上的茶杯收拾好,随后神色落寞地走向了远处的寒潭。


清云抱着一堆东西,沿着山道呼哧呼哧地爬了半天,一探出头来,就差点被一把飞过来的铁剑削掉发冠。他往后一仰躲了过去,直起身就要骂人。小白玉团子一样的景珉跑过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朝他行礼到:“师叔好!师叔没事吧!”

他身后的棐风悠悠地开口到:“他死不了就行,你把剑捡回来,接着练。”小孩儿“哎”了一声,噔噔地跑到清云身后捡起那把铁剑,又抱着剑噔噔地跑回白玉殿前。

“这是要练剑?”清云皱着眉问,他抱着手里的大箱子,累的喘不过气了,往棐风面前重重一放。箱子沉沉地压进雪地里,里面的东西丁零当啷碰得响。棐风头也不抬,指了指白玉殿里,说:“自己去搬把椅子坐。”他的目光紧紧跟着自己的小徒儿,看着景珉奋力的挥剑,每一次抬手都累的气喘吁吁。

“你最近越发不爱说话了。”距离新霞峰训诫堂的事已经过了半年了,他期间又来过雪峰两次,最近来的那次,景珉还没有开始拿剑,那时候棐风还会问他许多事情。清云也开始看景珉挥剑,和小孩儿差不多高的铁剑,没有开刃,练的是力量和平衡。小家伙咬着牙奋力抬手,就算用上惯性,也仍然是被剑的重量裹挟着的状态。

“他练这个,算是最适合的一项了。”棐风叹了口气悠悠地说。一旁的清云目瞪口呆的看看他又看看景珉,小声问到:“意思是之前让你尝试的丹药阵符全都不行?”棐风点点头,又说到:“虽然我冥冥中也感觉剑道与他有缘,但是……”“照这样的速度,练到满头白发,恐怕都远不能出师。”清风呢喃着替他说完。

小家伙站在雪地里,离得稍远,听不见他俩的对话。他身上薄薄的弟子衫已经汗湿了,小脸上汗涔涔的,却还是咬着牙继续抬手挥剑。

清云叹了口气,指了指他搬上来的箱子,说:“喏,送给你家小徒弟的生辰礼。”

“阿珉,来看你师叔给你的礼物。”棐风笑着叫他。

景珉回头,将铁剑杵在原地,擦着汗跑过来了。他恭敬地朝清云行礼说:“谢谢师叔!”人小小一只,嗓门倒是不小。棐风指了指那只大箱子,让他自己看。

两个长辈就在一旁慈爱地看着他。景珉开心的去拔掉箱子上的锁头,然后小脸上的笑容突然一僵,抬起头苦着脸向棐风道:“师尊,是药。”

箱子里摆着几十瓶长得一模一样的青色瓷瓶,弄得发苦的药味在打开箱子的那刻就冲了出来。瓶子底下还垫着若干褐黄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药包。清云笑着,打开扇子摇了摇,说:“不要怕,只是我特意调配的药浴用的东西,给你洗筋伐髓用的。”棐风抿了口茶,笑着说:“你有心了。但是你为什么要自己搬上来?”清云讪讪地笑到:“储物袋都给我那徒弟拿去装材料了。”

棐风睨了他一眼,有些好笑。这人半年前还说自己太过于溺爱徒弟了,没想到竟然有人把储物袋都全给徒弟拿去造。

看完了生辰礼的景珉,又继续去挥他的那把剑了。清云下了山前,叮嘱了他用法。棐风无事可做,就自己带着那一箱子东西,送去了景珉的院子里。

院门口的木牌被风得乱晃,撞在院墙上,清脆作响。不远处的树林正是苍翠浓绿的景象,他不由得看得出了神。一只青鸟从林间飞来,落在他面前的地上。枯叶里似乎有什么吸引着它,小鸟聚精会神的啄了几下落叶,随后又跳跃着,去啄下一片枯叶。它就像是看不见棐风一样,毫不畏惧地在他面前跳来跳去,自由散漫的样子,煞是可爱。

棐风蹲下身,递出一只手。青鸟歪头看看他,然后跳跃着踩到他干净的手指头上,又继续跳着,跃进他的手心。棐风没有动,任由着青鸟在他手上好奇的这里啄一下那里啄一下。

“哈——兄长!”脑海里有一个声音炸开,少年打哈欠打到一半,突然大声叫他。

棐风回过神来,看了看手上的鸟儿,神色失落地一抬手,将青鸟赶走。他在脑海里不无失落地回了一声:“小点声,吵得头疼。”

手心里的触感尤在,那对轻盈细爪按在手心时,许久未曾有过的担忧感浮上心头,同时又觉得无比亲切,对那尖喙轻啄的感觉竟然有些怀念。

他沉默着,进院子里放好东西,然后便要回峰顶上去。走之前,他又望了一眼那鸟儿消失的方向,段果在脑海里轻声说:“兄长,看不见了。”棐风收回眼,抬头朝着白玉殿走去。

段果醒来了,他自己说已经睡够了,这次醒了就不用再睡了。于是棐风叫他出来,又叫来景珉,说:“这是段果师叔,以后他教你剑法。”莫名被安排了事情的段果刚要说话,就被棐风一个眼神给逼回去了。

景珉却沉默了,抬头看了看段果,没说什么,行了一礼之后,又继续看着棐风,那眼神就像是被托孤了似的。棐风心里好笑,把自己的木剑丢给段果,说:“你看看他的剑法。”他指着空地,段果乖顺的走过去,摆了一个起手式。

少年单薄削瘦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下,竟然有种凄凉之感。但是随着他的剑招一道道打出,气势如虹,剑影似火,竟然比天边火红的残阳还要更浓丽几分。三招结束,他停在原地,剑尖指着地面,漫不经心地收回剑,那张与棐风九成像的稚嫩面庞,有一种不同于二十岁的他的朝气蓬勃。

“师叔好厉害啊。”景珉抱着自己的铁剑,感慨道。段果闻言,非常骄傲地扬起下巴,说到:“那是当然,我可是……”棐风打断了他,说:“段果,做饭去。”

一睡醒就被支使来支使去的段果,撇了撇嘴,将剑往棐风身上一抛,气哼哼地去厨房了。棐风根本不理会他,木剑自动停在他面前,随后像认错一般垂着,自己回了棐风腰间的挂佩上。

晚饭三个人一起吃,也许三个“人”不怎么准确,但段果吃得确实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跟景珉絮叨着做菜的门道,说着说着还会夹带一句数落棐风厨艺的话,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难吃而不自知”。

景珉低头吃饭,不敢吱声,间或看一眼默默喝茶的师尊。而棐风则是在想:小徒儿一直以来不都吃得很香吗?难道景珉的味觉有点不全。

饭吃完了,棐风让段果陪小家伙去泡药浴。十二岁的少年,明明比刚刚九岁的景珉高了一个头,却还是贪玩无比。他跑在前面,撒欢似的到处乱蹿,最后还是景珉自己倒好热水,喊他回来的。

“小景珉,到时候你再痛也要忍住啊,清云配的药从来都不管病人的感受的。”段果说着,帮他调好药剂,倒进了浴桶里。景珉光溜溜地一脚踏进桶里,没觉得痛,他茫然地坐在桶里,不解的问:“为什么会痛啊,现在还好啊……”说完,他脸上就呆滞了一瞬,随后脸上五官都快要皱成一团。小爪子扒拉着浴桶就想站起来,段果赶忙出手将人按住。

“哎呀,你快打坐,念静心诀!”段果双手死死的压着景珉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

痛苦得几乎要飙泪的景珉咬着牙,听他的话,在浴桶里哆嗦着盘腿,闭上眼睛开始默念。过了会儿,他颤抖着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浴桶里黑色的药水也渐渐变淡,似乎是开始有成效了。

段果呼了口气,心想这小孩儿还算是坚定,洗筋伐髓的痛苦莫过于用铁针钻开身体里的每一处经脉,越是资质平凡的人越是痛苦。清云配的药更是从来不管病人会不会痛死,他只在乎效果。

箱子里的药才三十瓶,景珉的身体怎么可能是区区三十天的药浴可以改善的,所以只可能每一瓶都能抵得过三十天的普通药浴了。

今日还是这家伙生辰呢。

段果轻轻松开手,趴在木通边看他。小孩儿的后脑勺上还系着那条绿叶坠的发带,水汽蒙在玉石的坠子上,凝出一滴水珠。段果拿手指轻轻戳掉那颗水珠,忽然不怀好意地捏着那枚坠子,指尖的光辉微微闪烁,钻进了绿叶坠里。

峰顶白玉殿,正在桃花树下打坐的棐风睁开眼,他望向远处的小院,皱起了眉。

他提着剑刚想过去,忽然又顿住了脚步。今天是小徒儿生辰,他都没有准备东西。犹犹豫豫地,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茁壮成长的桃花树,从它枝头摘了一片叶子。叶片落入手中,灵力轻柔地裹住了它。棐风的脸色苍白了下去,过了片刻,叶片上的光辉消失,他也脱力地晃了一下。

木剑撑在地上,他勉强稳住身形,手里的叶子好像在发烫一样,他勉强忍住将桃叶捏碎的想法,匀了匀气息,朝着小院走去。

熏人的药味从院内传来,棐风扶着门框,看向屏风后的人。段果正趴在旁边的长凳上打盹,小家伙正在桶里打坐。水的颜色已经淡成了褐色,不知道是不是药效的原因,水温仍然温热。他试探完水温,抽回手,将藏在手心里的叶子轻轻放在景珉的头上。绿叶泛起荧光,在他的示意下,光华渐渐变淡,清新的香气如有实质,落满景珉周身,一点幽光落入他眉心的朱砂痣里,隐入其中。

看着幽绿的光团消失,棐风长出一口气,目光柔和的看着在桶里打坐的小家伙。叶子已经失去了作用了,自己身上一半的修为也埋进了小徒儿的身上,以后随着他体魄的加强,灵力也会一并改良他的身体,直到他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灵力,化为己用为止。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小家伙的头顶,却又担心打扰到他打坐,于是收回手,没好气地踢醒段果,低声说:“扶我。”

棐风下山已经累得体力不支了,回去只能靠段果撑着。等两人到了白玉殿前,段果没好气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了不起,大劫当前,你就这么把修为分出去,以后你出了事别指望我救你!”骂着骂着,他有哭丧着脸说:“兄长,你别再让我后悔了好吗?”

棐风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脾气地躺在榻上,任由段果掐他的胳膊。躺了会儿,似乎是缓过来了,他笑着看段果,说:“别这么伤心,不过是一半修为,你我两个人呢,修什么不都比其他人事半功倍。”

是的,他两人本就是一体的。

但也只有在练剑的时候能修为互通,棐风十二岁之后,就没有再练过剑了。段果不明白他的想法,但是又劝不动他,只能恢复那气鼓鼓的样子,甩开他的手臂,独自去白玉殿后面生闷气了。

“阿珉。”棐风没力气的躺着,望着头顶上的帐幔。身侧好像还能听到小孩儿睡觉时的呼吸声似的,他浅浅笑了笑。

在浴桶里打坐了一宿,景珉一睁眼,就感觉自己神清气爽。他高兴地从桶里站起来,擦干净身上的水珠,穿好衣服后跑到院外,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浴桶里的水清清的,只有药渣在里面漂着。收拾干净这些,他兴奋地跑到峰顶,却只看到了板着脸拿着木剑等他的段果。

“师叔日安,师尊呢?还没有起吗?”景珉喘着气在殿前问道。

段果瞪了他一眼,说:“问那么多,你是来修炼的还是来黏我兄长的。”挡住想要往殿内看的小家伙,一把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拉去远处的空地上。景珉本想和师尊分享自己的进步,却被段果拦了下来,他有些委屈地看着紧闭的殿门,心里期待着棐风能推开门来带着笑朝自己招手。

然而一直被段果盯着练到了下午,棐风还是没有出来,他们吃饭的时候也不能进殿内了,段果在厨房里摆了张桌子,两个人就挤在小木屋里沉默着扒饭。

棐风不出来,是因为他陷进了梦里。修为大跌之后,他的梦变得频繁了起来,一整夜里,梦境接着梦境,密密匝匝地挤满他的脑海。不时有人在耳畔叫他的名字,许多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响起,说的话却又听不清楚,似乎不是人语。一直到午夜时,他才疲惫的睁开眼。明明睡了一整天,却累得好像没闭上过眼。

他披衣起身,点了一盏灯。白玉殿内寂静得能听见蜡心燃烧的声音。风在门外呼喊着,明明是夏季,白玉殿的暖阵却仍然在运转。

他推开后殿的门,习惯性的想去桃树下,却发现有个黑色的小影子蹲在那里。段果不知道哪儿去了,周围没有他的气息。桃树下的小团子闻声转过头,一张哭得跟花猫似的脸对上他。棐风的心毫无缘故的揪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灯,赶紧走过去,将肩头的长袍披在景珉身上,语气责怪地问到:“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景珉“嗷”的一声扑进他怀里,此时的棐风正好虚弱,两个人一起扑倒在雪地上。棐风咳嗽着,就要推景珉起来。小家伙不依不饶地扒拉着他的衣襟,抽噎着说:“弟子还以为,师尊将我塞给段师叔,不要弟子了。”他说着,好像怕棐风生气似的,不敢再趴在对方身上,只双手捏着棐风的袖子,怕人跑了似的,攥得紧紧的。

像是怕棐风怪自己黏人似的,他解释到:“师尊一整天都没出来看过弟子了。”棐风没办法,只能勉强坐起来,然后把景珉搂进怀里,拍着他的背说:“都来了半年了,怎么还这么怕生,是段果欺负你了吗?”

景珉在他的怀里摇摇头。

“只是想为师了是吗?”

景珉点点头。

棐风的心一瞬间就软得不像话,他心里也感觉堵的难受,只能抱着小孩儿,将他的头轻轻搁在景珉的头上,温声说:“师尊会老的,师尊也会有死的一天,你要学会一个人生活,好好修炼,保护好自己。”他说完,就感觉脖颈里落进了两滴滚烫的泪水。

景珉推开他,捏着拳头说:“我会努力修炼保护师尊!师尊也要一直陪着我!”小家伙不讲理地说完,脸红着又凑到棐风面前,抬起头乞求地看着他,说:“好吗?师尊?”

这小孩儿只有自己了,难怪会这样。棐风心里想着,无奈地看着他,笑了笑,说:“好吧。”

抱着孩子,拍干净身上的雪,两个人回了殿内,久违地一同躺在紫木榻上。景珉盖着他的被子,很快就睡着了。棐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哄着小孩儿睡着之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说徒弟长大了会自己出去闯荡,哪怕是凡人子女,成年后也要分家。小孩儿也许只是没人陪,把他当成唯一的可以粘着的对象了。也许给他找个玩伴会好点。想完,他还是决定把这种事交给清云。


第二日,欠觉的景珉睡到午时才醒,一睁眼,就对上一对水润的黑色眼睛。一个粉嫩嫩的小孩儿趴在他床头,盯着他不住的看。

屏风外是棐风和清云说话的声音。

“你家小弟子确实不错。”棐风话音刚落,还在床上发愣的景珉就立刻气鼓鼓地爬起来,跑到屏风外去,瞪着棐风。他想说什么,但棐风一转头,他就泄了气,扑过去黏在棐风身上,软软唤了一句“师尊”。

“又在气什么,我不过夸夸你师叔的弟子而已。”棐风好笑地戳了戳他气鼓鼓的脸颊。

景珉不听,头埋在棐风的臂弯里,假装困倦。棐风于是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对清云笑着,说:“那就一起学吧,正好做个伴。”

清云的药峰也有教认字的长老,棐风打算将人塞过去。

闻言,清云笑着点头,招手让在屏风边上偷看他们的小孩儿过来,说:“你景珉师兄醒了,可有跟人家好好打过招呼了?”小孩儿摇摇头,看着清云顽皮一笑,然后对着正在棐风怀里赖着的人拱手行礼道:“师兄好!”

棐风把撒娇的小孩儿捞起来,捏着他的两个胳膊让他站直,故作生气的说:“好好的站直,这是你的辛越师妹,跟人家打招呼。”

景珉抿着嘴,敷衍地朝对方行了一礼。

辛越就是清云在新霞峰上一眼相中的小弟子,性格十分活泼。清云自己自吹自擂过,说二十年后这个小弟子的能耐一定会超过他自己。一早上收到了棐风的传音,就立刻带了辛越上雪峰来了。

半年时间不到,辛越的个头已经比同岁的景珉高了快半个头了。这段时间里虽然景珉也有在长,但到底不如天赋卓越的辛越成长得快。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棐风身后,目光偷偷瞟向正笑眯眯地看着大人们讲话的辛越。

棐风也时不时赞赏地看她一眼。他心里想的是要是景珉以后和这小孩儿一定能相处的很好,景珉想的却是师尊是不是看上别的小徒弟了。

感觉自己的袖子越来越窄,棐风低头看了一眼正拽着自己的衣袖揉捏的小家伙,摸了摸他的头,说:“阿珉,饿了吗?饭在厨房的锅里热着,洗了脸就去吃吧。”景珉肚子确实饿了,他低着头,看了一眼棐风,又看一眼辛越,不甘心地走了。

“听说段果醒了?”清云突然说到。

棐风喝了口茶,淡淡道:“醒了,现在不知道去哪儿野了。”

“还是没有长大。”清云一句话,似问似说。

“没有。”棐风干脆的答道。

清云叹了口气,让辛越自己去玩儿了。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本陈旧的书籍,翻了翻,说:“第八回了,一点也没有变化吗?”

“也不算很久,离上次醒才过去一年而已。”棐风像是不在意一般,轻声道。

两个人沉默着,喝茶的喝茶,发呆的发呆。

厨房里,景珉掀开锅盖,小心翼翼地将放在篦子上的米粥端出来,辛越跟进来,小女孩儿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裙,脑袋上扎着两个小髻,十分乖巧可爱。与之对比起来,棐风打理景珉的水平就比较一般了,小家伙脑袋上的发髻歪歪的,早起之后只简单扎了一下,甚至没能对着镜子看看,一身纯白的弟子服,下摆还站着刚刚在灶台边擦到的灶灰。

辛越倚在门边,小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瞧着景珉。也许是平时在清云的药峰上看到的都是年长的师兄师姐们,她期期艾艾地看着景珉。见小少年端着一碗粥,被烫得皱着眉却又不松手,仍然坚持着快速地把碗捧到一旁的木桌上。

景珉一松开碗,立刻呲着牙甩手。辛越走上前,抓着他的手看了看,然后用自己的手掌虚盖在景珉的手掌上,清凉的感觉从辛越的手心下传来,满眼至他的手掌。不一会儿,景珉就惊讶地发现手掌不痛了。

“你真厉害!”景珉发自内心的感叹道。

辛越肉肉的脸蛋上绽出一个笑容,不无骄傲地说:“我师尊才厉害,这是他教我的~”

“我的师尊也很厉害的!”景珉立刻说。

扔下粥,他跑到门外,把自己常用的那把铁剑拖来,对辛越比划说:“我师尊的剑招可厉害了,你看,这样的大剑,我师尊一只手就能挥起来!”说着,他就要让辛越自己来拿铁剑试试。

辛越不服输地说到:“我师尊会治病救人!天下就没有他救不了的病人!”

景珉也红着脸呛到:“我师尊会阵法,他不用阵盘就可以起阵!”

“我师尊会种药草!”“我师尊会种树!”“我师尊见识多云游四海过!”“我师尊样貌好天下第一!”

两个小家伙吵闹的声音传到了白玉殿这边,清云笑得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他指了指一脸麻木的棐风,笑着说:“你家小弟子,真是有意思啊。”被指着的棐风木着脸,看了看厨房的方向,心里已经骂了一万遍“小兔崽子”。

又坐了会儿,清云说该带辛越回去准备晚课了,起身去寻两个小家伙,结果发现他们正在厨房外的空地上堆雪人。景珉蹲在雪人面前,拿着树枝行剑招,细细的松枝打在雪人圆滚滚的身子上,只留下浅浅一道痕迹。辛越还在捡石子,一扭头见雪人被打出了印,立马就要在跑过去揍景珉。

清云在远处咳嗽了一声,小丫头立刻收回那张牙舞爪的神色,捏着石子儿的双手往身后一背,对着清云乖巧地嗲着声喊了一声“师尊”。景珉也放下手里的松枝,对清云拱手行礼。棐风从殿内跟出来,却忘了穿上披风,一阵寒风扑来,吹得他立刻扶着门框咳嗽个不停。直咳得眼泪花都快蹦出来了,景珉跑来凑在他面前,学着他的样子轻轻给他拍背。

棐风没好气地一挥手,直起身说:“拍什么拍,为师又没呛着。”说话时,声音低哑,已经像是着了风寒了。清云走过来,想要捏他的手腕替他看看,棐风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在身后,作势要送客。

清云皱了皱眉,直觉他不想说,便也不再问,交代了之后去药峰的事,带着辛越坐上葫芦走了。小丫头坐在他师尊背后,一只手拽着清云的袖子,一只手朝着二人挥了挥,目光亮闪闪的,对景珉喊道:“景师兄,明天见——”

小小的粉色身影消失在远处。景珉笑着看向他们离开的方向,转头看着棐风,问到:“师尊,明天见是什么意思,他们明天还会过来吗?”

棐风沉着脸色,牵着他进了殿内,找了平时教他认字用的书本,说:“明天你就去药峰,跟着你师伯的弟子们一起学习。”景珉认的字不算少了,其实让他去药峰,只是想让清云一边照顾着,一边让小家伙认识点新的人。

强行忍下心里的不舍和担忧,他对着小家伙又叮嘱了许多要注意的事,末了,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只竹编的小船,和一袋灵石一起递给他说:“这是为师很久以前做的飞行法器,按上灵石就能启动了,你用它去药峰,不要自己走过去,太远了。”说着,又怕弟子嫌弃它简陋似的,棐风摸了摸小家伙的脸颊,柔声道:“等你学会运用灵气了,再给你做更好的。”

景珉低着头,不说话,眼泪掉在棐风伸过来的手指上。

见此情景,棐风明白过来,无可奈何地说:“阿珉,别哭,师尊就在这儿,你每天去学半日就回来了。”他原本还想认真劝说小家伙学会独立,滚烫的眼泪水一掉,他就动摇了,甚至犹豫了一瞬要不要传音跟清云说不去了。

然后最后还是对徒弟的责任心占了上风。

粘人的小徒弟虽然很可爱,但是这样只会毁灭景珉的未来。他狠了狠心,决心要让小孩儿一步步走出去。灭门惨案让他对自己过于依赖了,只有快点认识新朋友,见识到世界的广阔,才能找到他自己的未来方向。

棐风咳嗽着,最后将人抱进怀里拍了拍,哄了一阵子,然后就送他回院子里。他一个人顶着风往白玉殿走,回去的路格外漫长似的,怎么也走不到头,厚厚的雪地上,那条清出来的道路好像消失了,一切景物都变成了纯白的,只剩下轮廓在模模糊糊地晃动。在视线彻底归于黑暗前,他的袖中飞出一片绿叶,带着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留下的话语,飞向雪峰外。

这天之后,景珉就见不到棐风了。段果从峰外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手里捏着棐风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剑,他气冲冲地从白玉殿出来,一道法诀封住了白玉殿周围,宣布棐风闭关了。清云也来了,他满面愁容地站在殿外,每当他想跟段果说话的时候,对方就会一闪身走远。没有办法,他也只能沉默着,带着景珉回药峰。

原本他打算让景珉就留在药峰修习,但小孩儿执意要每天学完就跑回雪峰上。段果总是会在山道口抱着剑发呆,等景珉汗流浃背地爬上来之后,他就起身走去空地上站着。景珉练习用的铁剑就插在白玉殿前的雪地里,段果站在那里,也不看他,就像一个白色的影子。

景珉拿起剑,在他面前练习着,刚开始的一个月,他还是只能勉强挥动铁剑,随后,他渐渐可以提起铁剑摆出起手,段果只在他错误或者快伤到自身的时候才出声提醒。

景珉修炼生活,在棐风的消失之后,好像才进入正轨。而之前棐风陪伴着他的那短短一段时光,就像一场梦境。才九岁的小孩子,话突然少了很多。

练完剑就是申时了,段果留在雪峰上,只有下午能见到人,看着景珉练完剑后就会去厨房给他做晚饭,每天景珉的午饭都在药峰解决,早上吃段果留的馒头。

三年眨眼间就过去了。三年来从未开启过的白玉殿,就像是一块真正的玉石一样,仿佛内里也是实心的,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丝烛光。仿佛从来没有过那扇栩栩如生的花鸟屏风,也没有屏风后的那个人。景珉练过剑,段果要去做饭的时候,他就站在白玉殿前的雪地里,任由冷风刮过汗津津的身体,带走那些沸腾的热意。

恍惚间,又听见那青衣仙人柔声地对着他说:“阿珉,别哭,师尊就在这儿。”

景珉收回情绪,眨了眨眼,忽然感觉自己的眼睛里干涩无比。他早就不爱哭了,师尊刚闭关的那一年,他还时长半夜去白玉殿后的桃花树下等着,期望棐风能再举着灯出来看他。等到了第二年,他就不再期待了。

景珉将铁剑插进雪地,埋头走到白玉殿后,从暖泉里接了一瓢水,浇在又抽出花苞了的桃树根部。这棵小树苗长得飞快,似乎和他比赛似的。但景珉最终还是没能追得上它,小小的树苗如今已比他高出近一尺了。桃花树长得很好,树形优美挺拔,迎着风举出许多的花苞,不久又要再开一次了。

段果做完了饭,围着围裙出来喊他。如今景珉已经稍微高过段果了,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那张与棐风九成像的脸上总是挂满了不情愿。

“师叔,晚上我要去寒潭一趟。”寒潭锻体修炼,是最近段果才准许的,说是到了十二岁,身体和魂体结合稳固了,就可以去寒潭多洗洗,但是没到筑基期之前,都要有他陪同,否则容易灵气乱蹿伤到自己。

“哦。”段果端着碗夹菜,语气平淡地答应了。

吃过饭,又打坐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暗了。段果抱着剑等在后山的寒潭边,眼睛垂着,不知道是在打盹还是在想事情。景珉提着灯过来了,头发已经散在身后。那一头卷卷的黄毛也已长成柔顺的青丝,就如同棐风曾经猜想的那样,浓黑的长发刚刚好长到了肩后,额头上的碎发也长长了,风吹开笼着眉眼的头发,朱砂痣红如鲜血,那双初现风华的双眸凝视着潭水。段果没废话,抬了抬下巴让他直接下去。

潭水的寒气蔓延到岸上,不算深的潭水在烛火的映照下如同一块被敲碎的冰。景珉一脚踏进池边,冰一样的池水晃动着,寒意顺着脚踝攀上他的身躯。景珉的半个身体已经没入了池水中,寒冷使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就像刚接触药浴那天的情形一样。景珉心里已经预料到了,他立刻盘腿在池水里打坐,任由水一直没过他的下颌,冰冷地包裹住他的胸膛,他的大脑好似在被针扎一样的疼。身体上传来细密的疼痛,可是他的大脑却越发清醒,甚至能听见段果在背后盯着他时的呼吸声。

那样的呼吸声,似曾相识。

一瞬间,他甚至要觉得棐风就在自己身后,可是寒冷已经封锁住了他的行动,他不能中断自己的淬炼,只能放任自己的记忆一段段浮现。棐风在灯下低头看书时的侧脸,棐风在雪地上独行的身影,棐风撑着头看他吃饭时的笑颜……

也许自己真的太想念师尊了,景珉模糊地想着,三年了,哪怕那个人就在白玉殿里,却不能见他。就算自己再怎么劝自己,也还是抵不过想见他一眼的念头,反而越是靠近那座白色的大殿,越是想要推开门去质问他为什么。

渐渐习惯了寒潭的温度之后,他的身上开始发热,热流从心脏出发,蔓延至四肢百骸。段果见他顺利完成了淬体,才松了口气,默默地转头走了。他依然削瘦的影子就像一片雪花,无声无息地隐入夜色里。

第二日,淬体过后的景珉推开门,看着天边的彩霞,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离开雪峰了,三年时间,他虽然成功达到了练气七层,剑法也逐渐熟练,但心结横亘在那里,让他不想再看见白玉殿了。

小小少年,站在院门外,久久地凝视着门口那块写着他名字的小木牌,默默道:“师尊,弟子要离开一段时间了。师尊会想我的话,就早点来见弟子吧。”

他背起那把铁剑,踏着朝露,朝着山道走去。

段果蹲在林间的一处树杈上,撇了撇嘴,朝白玉殿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嘴里轻轻骂了一句:“你教的什么玩意儿,翅膀没硬就往外飞。”说着,无奈地翻身下来,悄悄地跟在了景珉后面。

等到在药峰等了一个早晨的清云师徒二人终于发现这小子偷偷下山时,景珉还在深林里徘徊,不出意料地他在林子里迷路了。清云的寻人虫带着他们找了过来,辛越头上的两个发髻都跑散了,她气嘟嘟地一把笛子横在景珉身前,拦住他的去路,问到:“景珉!你好端端的下山干什么!”这三年来二人一起在药峰学习,不止是认字,还一起学门派心法,连引气入体的时候,也是在他们药峰的修炼室,清云和药峰的其他弟子早就把他当成药峰的小师弟了,谁都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像离家出走似的就这么下山。

景珉小声说:“我在院子里留了字条的。”当然,字条上只写了下山这件事,根本没写理由。他自己也觉得理亏,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的师尊三年不见他让他心里生出心结了。

辛越拉着他又劝了很久,三个人在黄昏的树林里僵持着,周围的灵兽都识趣地绕开了。最后,清云师徒见劝不动他,于是干脆答应让他下山,但条件是让清云送他,并且下山后要去宗门的凡间驻守处报到干活儿。总之就是让这个离家出走的小子变成公事派出人员。

景珉点头很干脆地就同意了。反正他也只是不想再陷在那样的情绪里而已。只要看不见白玉殿,他也许就能摆脱那种情绪了吧?他被带回了药峰,又重新去到了新霞峰,夜色将近时,他终于领了身份牌,跟着清云从山门离开了。在跨过那两道巨大的石门时,他想起了八岁时候在飞舟上一晃而过的景色。此时他坐在清云的葫芦后面,回头望去,元无宗的山峰已经隐入黑夜,不同于白天的磅礴壮观,此时的元无宗只有沉默般的夜色,浓黑如墨般的山峰里,有一座格外的高,那高高的峰顶上,白色的建筑物越来越小,直到渐渐消失不见。

他的心里突然泛起一丝恐惧,悔意闪现的时候,他几乎要抓着清云的衣摆,像小时候刚去药峰学字时那样,让清云送他回去,回到那白雪覆盖的山峰上,回到白玉殿里,回到那温暖的青色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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